莫辰秋感觉自己像是被拉入了一个漩涡,身体晃悠悠的,脑子乱成一团,死活拉不出一根完整的线。
他好像一片被洋流袭击的树叶,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耳边嘈杂的声音像是蜂拥的鱼群,哀求的,哭喊的,哄笑的,带着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情绪冲击着他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躯体,在一片吵闹与空茫中,莫辰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伸手就要去抓,一个名字到了嘴边。
突然,一阵失重感席卷他的全身,他还没来得及叫喊,就猝不及防地落在了一块泥土上,湿润的腥味卷上他的鼻腔,他终于睁开了眼。
这是一片向日葵花田。
天气不错,四周都亮亮的,一点也不像刚才血月笼罩下阴森吓人的地方。
莫辰秋感受不到肩上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实在梦境里。
没有发狂的石像,也没有乱甩的藤蔓。阳光下这里是那么的光亮,金黄的花瓣随风飘起,落在石像脚边。
——那依然是一尊很老很老的石像。
莫辰秋想,可能也没有那么的老,这尊石像至少还有眼睛。
那双眼睛冒着蓝色的火焰,看上去神采飞扬,但是石像坐在石墩上,无精打采地。
昼夜交替,石像一动不动,风儿来了又走,带走石像肩上的花瓣、树叶、尘土、积雪。
莫辰秋看着这里飞速变换的时间,磕完了一整朵葵花籽,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像地面前,看着它发呆。
他问:“你不无聊吗?”
真不知道建这个石像的人是怎么想的,了无人迹的地方,谁会在意一尊石像?
当然,他不可能得到回答。
梦境里的时间好像停止了,雪簌簌地下着,盖了石像满身,向日葵们只剩下枯茎一根根地立着,雪把一切盖住了,显得石像更加寂寞。
是的,莫辰秋感受到了它的寂寞,此时他们都感受不到寒冷,却能共通着那种更古不变数年如一的孤独,那种因失去而产生的寂寞。
无名的难过涌上莫辰秋的心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厌恶冬天,厌恶大雪,这种厌恶来自于天性,好像上天自他出生起就注定了他会在大雪里失去一切。而此刻看着坐在雪地里的冷冰冰的石像,莫辰秋看到了过去坐在轮椅上沉默的自己。
很多和莫辰秋产生过交集的人都提起过莫辰秋矛盾的温暖与沉默,那种沉默来源于孤独,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一致认为这是因为莫辰秋的病情与残疾,但莫辰秋知道这种不含恶意的揣测并不正确。
他静静地站在雪地里,苍白的发丝与皮肤几乎要融进这茫茫雪原里了,无可否认,哪怕他排斥这了无生趣的冬天,他也生来就属于冬天。
冬天留不下一切,他也一样。
莫辰秋想,石像比他惨一点,至少他只能寂寞几十年,而石像却要在这寂静原野上,守着一园不会说话的向日葵很久很久,直到风再也不能从它被吹得千疮百孔的肩上带走一粒尘土。如果它只是一尊石像,大概不会感到难过,可是它是一个有了灵魂的生灵,于是残忍的孤独就会像诅咒一样,腐蚀着石像冰冷的内心。
莫辰秋无端替石像怨恨起那个雕刻它的人,那个赋予石像灵魂又夺走石像生机的雕刻者,像怨恨那个给予自己生命又给自己留下孤独的母亲。
一声清脆的叫声忽然想起,温暖的阳光落在石像与莫辰秋的身上,莫辰秋循着声音看,只见一抹金黄飞来,带来了春天。
“宿主?”引路人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冷静,听起来像是例行确认一下莫辰秋是不是还在,不在了就抬走。
莫辰秋默默吐槽,应了他一声:“我在。”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靠在那藤球上,那些疯了的藤蔓竟然都停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眼里带着茫然,昏迷前溅出的血晕在他苍白的发丝与脸颊,雪地红梅一样,在血月的光辉下,怪惹人怜爱的。
引路人默了一瞬,随即解释:“保护机制。”
“所以……”莫辰秋挑眉,“你出手了?”
引路人没说话,莫辰秋算他默认。他突然想起自己昏迷前隐约有一双接住自己的手,以及那一声沉沉的叹息。作为一个声控,莫辰秋敢打包票,绝对是这半天捅不出一句话的引路人。
“所以,你其实不仅仅只是一个系统对吧,你还是一个……背后灵?”
引路人又叹了叹气,没搭理他,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距离天亮还剩三个小时十五分钟,请宿主把握好时间。”
莫辰秋看对方大有一副“反正你不能拿我怎么样所以我就不回答你的问题”的态度,笑笑,也没抓住问题不放,话锋一转就问:“你刚刚说,安抚下暴动的石像就算任务成功是吧?”
引路人说了一句是。
“那就好办了。”莫辰秋别有意味地笑。
他一开始是真的以为是自己太菜或者系统太变态,把这么一个副本定义成初级,但是现在,当他看过那段梦境之后,他就明白了,安抚下暴动的石巨人,其实简单的要命。
“曙光之刃冷却好了吗?”他问引路人。
引路人沉默着把曙光之刃调了出来,莫辰秋手掌一张一握,那柄长匕就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仔细地端详这把新手武器。长匕刃长一尺,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金属映着血红色的月光,上面的铭文看不懂,但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刀柄处,一颗金红色宝石璀璨夺目,镶嵌在猎豹与雄鹰的爪间,底端雕的是一朵花,莫辰秋看不出种类,但这并不妨碍莫辰秋看出这把刀绝非一般东西,他懒得去问沉默的引路人,转了下刀,由正手换到反手,刀刃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痕迹,莫辰秋笑着说:“我知道怎么让它冷静下来。”
也许是找到答案而心情轻松,引路人觉得他站在夜空里的身姿此刻十分轻快,甚至连那一头白毛都有了点潇洒的意思。
但在引路人不知道的地方,莫辰秋周身的血液正在他即将做的事情而感到沸腾。
“你……”引路人好像是咽了什么,头一次连话都说的不利落了,“你要做什么?”
莫辰秋挑眉,他扭头,隔着虚空,好像在和引路人面对面对话,他笑得好看:“我发现你是一个很有趣的……系统?暂且就这么叫吧,如果你有兴趣告诉我你的事情的话,我们可以再换一个称呼。至于我要做什么嘛……当然是完成任务了……”他话还没说完,刀已经先一步刺了出去,目标正是那裹了不知道几圈的藤球。
藤球在石巨人的挣扎下早就不堪重负了,此时被曙光之刃一戳,顿时四散各地,里头那个傻乎乎的石头露出来时还维持着挣扎的动作。
莫辰秋在藤蔓散开的一瞬就已经几步跳离了原地,等石像反应过来要追他时,他已经溜出了半个葵花地。四周藤蔓又甩起来要抓他们,莫辰秋靠着为数不多的肌肉记忆,一下一下躲开,虽然偶尔会被冷不丁绊一下,速度减慢不少,但好在背后那个笨石头看不见,被藤蔓纠缠着也跑不快。
引路人没说错,莫辰秋的刀法说不上专业,甚至会让人觉得是在乱挥一气——事实上就是如此——但好在刀足够尖利,令莫辰秋胡削乱砍的手法竟也有了削铁如泥的气势。他冲着藤蔓最密集处的根部刺了一刀,那群藤蔓顿时蔫儿了气,软趴趴地委在地上,竟是一点也支楞不起来了。
那边石像还傻乎乎地要冲过来,被莫辰秋那刀一指,立刻感应出熟悉的气息来了。
“小……小雀儿……”莫辰秋听它沙哑地唤了一声,双手接过宝贝似的,捧过了一个小小的、黑黑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骸骨,在地里埋了许多年,又养出那么多可怕的藤蔓,已经看不见活着的时候都样子了。
莫辰秋默默地看向石像胸口的一块缺口,或许谁也想不到,那个不大的窟窿中曾经埋藏过石像的一整个春天,金黄的,软和的,温暖的春天。
他想,还好石像已经看不到这具尸体的样子了,不然又要伤心难过。
引路人又是好久没有说话,莫辰秋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于是就自言自语地解释:“其实它只是在找小鸟的骸骨而已,只是骸骨上长出了藤蔓,不由分说地要把它捆起来,石像每次被别人吵醒,就想要找小鸟,而小鸟偏偏被藏在了它找不到的地方。”
引路人“嗯”了一声,接着提醒他:“有人来找你了。”
莫辰秋闻言,抬头看见西边那轮血红的月亮挂在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地坠下去,那抹血红格外的触目惊心,像是不甘心黑夜的过去,拼命要留下什么似的。几只怪物被那抹红激得发了凶性,突然不怕花园了似的冲过来,被一根冰棱当场串成一串。
“你没事吧?”一个顶着一头扎眼红发的男人几步飞了过来,看见莫辰秋后关心地问。
莫辰秋下意识摇了摇头,在男人惊异的目光下意识到自己现在一身血混着泥土的样子大概谈不上没事,但没等他解释,那男人就招呼着说:“鹿琳,快快快,把你家霜鹿叫出来,这有个受伤的,得把他带回去看看。”
被他招呼的是个女人,站在远处,皱着眉审视着莫辰秋,目光冷冷地,但没什么情绪,她点头应了,一头幽蓝色牡鹿就从她背后走了出来,在莫辰秋面前跪下四肢,等莫辰秋上去。那鹿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寻常东西。
他想说没必要,但是想想还是配合了,坐在霜鹿的背上,莫辰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回到原地不再动的石像,男人好奇地跟着看过去,说了一句:“好老的石像啊。”
莫辰秋“嗯”了一声,扭头不再看了。
确实挺老的,老到大概它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上的了,老到它已经看腻了四季变化,老到它的眼睛风化成沙,连胸口曾经那么深刻的洞也浅了。
不过没关系,在石像彻底风化成沙子前,它会永远和他挚爱的春天在一起。
从前有一尊石像,它遇到了春天的鸟儿,鸟儿小小的,吵吵的,像春天一样,可是石像遇到它不在春天,它也没能撑过寒冬,石像把它埋在了胸口,终有一天,他们会一起在盛开的向日葵花田里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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