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再来一壶酒。”隔壁桌的光膀客人撑大嗓门，豪迈的将早已喝尽的酒瓶倒置。
“马上！”老板早前一直在打哈欠，听到客人的呼唤便放下手中的串，还记得用粗糙的手指拭过围裙。
“小姑娘，萝卜菜要不要也来点，都是自家做的。”老板端着酒瓶，路过沈时锦的身旁时稍顿。她算是看着沈时锦长大的，多年不见，称呼还保留着当年的习惯。
“……可以吗。”沈时锦眼神发亮，咽下唾沫。
老板自己家做的萝卜菜她尝过，很地道的农家口味，属实可口。
“小事。”老板拍拍沈时锦的肩膀，“放对面桌的架子上了，待会我上去取。
沈时锦感激地点头，老板黝黑的脸上露出笑，从沈时锦旁边穿过。
“很热情的老板。”宋中沛望着老板忙碌的背影点评道。
〝是这样。”沈时锦表示赞同，小的时候老板就喜欢望沈时锦的兜里送些她，长大后也依旧那么亲切。
沈时锦一手托腮一手加汤，嘴角憋不住地上扬，美食加故人，再不好的心情也雨过天晴。
沈时锦又加了串凤爪到煮锅里，听着气泡咕咚咕咚沸腾，心底也暖和起来。
她在心里默数，耐心等待凤爪到达可以捞出的程度。
三……
二……
一……
沈时锦抓过筷子，迫不及待隔着厚重的水气出筷。
木筷接触水面的瞬间，水汽与锅壁相触，发出〝滋滋”声，伴随一声刺耳的尖叫，像是水壶烧开了，整个店面陷入轰动。
“有人摔锅里了！”光膀男人发出惊呼。
沈时锦夹住的凤爪伴着声音脱落，掉到红色塑料布包裹的木桌面。一片混乱里，煮熟的凤爪呈现出透亮的色泽，发黄的灯管下，红油浸泡过的汁水嵌入爪子的每一个褶皱。
“痛死我了。”夏樊怡掀开保温桶时太过着急，两只手被烫到发红，“你都守这么久了，多少吃点吧。”
夏樊怡把筷子递给沈时锦，小心劝说。
沈时锦没见着麻辣烫老板摔下去的那一幕，宋中沛在听到众人的呼声后便捂住了沈时锦的双眼。他叮嘱沈时锦在原地待好后主动上前，在短时间内联系上救护车并做了应急处理。
好在附近离中心医院近，沈时锦与宋中沛给家里人打了通不回来吃晚宴的电话后赶往医院，在手术室外陪了好几个小时，陪到医生出来宣布手术成功后才回去休息。
之后的几天，沈时锦每天都抽空来医院看望。
“王姐是想要替我取菜才会受伤。”沈时锦坐在医院的花坛边，不时叹口气。
沈时锦是在麻辣烫店老板住院后才得知对方真实的情况。老板叫王贵芳，南城贫困县出身，五岁时双亲离世，后被亲戚收养，说是收养其实也只是多给双筷子，早早便给王贵芳办了辍学。
王贵芳小学的文凭找不着工作，只好独自跑大城市来打拼。
这么些年的奋斗本来攒下了点积蓄，王贵芳刚想用这笔钱改善生活就被查出糖尿病，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还要抽出一份用来治病，再加上这次被烫伤，更是一贫如洗。
沈时锦回想起王贵芳的伤势——手术几天后依然往外渗血，每次换药时鲜血和脓水一同渗出，纱布牵扯伤口，带来持续不退的高烧。
一些小护士都不忍直看换药的场面，王贵芳痛到额顶发汗，却从未喊叫过一声。
“万一吓到旁边的小孩就不好了。”王贵芳住的四人病房，最小的患者才八岁，即使隔着白帘，王贵芳也生怕给小孩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
想起王贵芳说这句话是面上还带着勉强的笑，沈时锦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不知道医药费该怎么办。”沈时锦咬住筷尖摇头。
王贵芳坚持要自己负担医药费，可她那点可怜的积蓄也就够前期的手术，后期的烫伤修复工作还需要不少开销。
“舅舅不是说他来想办法吗？”夏樊怡将自己碗中咬了一半的鸡腿分给沈时锦。
“那也不能让他自己掏钱啊，而且老板也不接受。”沈时锦戳着鸡腿肉，目光还有些失神，“说到底这事还是怪我，早知道就不馋那口菜了。”
“就算不是你意外也可能会发生。你又不知道老板娘是不是只问了你要不要吃萝卜菜，要是别人也答应，她不也会爬梯子上去取啊。”
“而且老板都没怪你，她说是自己最近疲惫，一不小心才摔下去的。”夏樊怡另辟思路，毕竟没有人希望意外发生，但发生后再去感伤也都是没必要的。
可沈时锦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可能像夏樊怡那样豁达。
宋中沛刚刚和自己打过电话，说是他认识的一个慈善机构或许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出资，只是这个机构是通过义演筹集资金，最近人员又有流动，可能一时半会儿凑不全钱。
巧得是这机构义演缺的就是一个小提琴手。
“主要是这活动又没报酬，义演的规模也不大，要立刻找个愿意花时间花精力投入的人还真有些难度。”
“电话里宋中沛的嗓音疲惫，说到最后还有些干哑。沈时锦握紧电话，她知道最近宋中沛很忙，公司进入新的融资阶段，能抽出时间联系机构都挺不容易。
“让我试试吧。”
“我觉得我还是该为这件事出一份力。”冬日的凛冽还没完全消散，湿冷的风吹动高树呜呜响动，沈时锦裹紧棉衣，言语坚定道。
“你说你最近还要参加一个什么义演，那得占用多少时间？你的学业和实习不用管了？”宋中媛开放免提，注意力先前都放在手边的刺绣上，一时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她才又托人为沈时锦找了份大企业的文书翻译工作，虽然结果还没有敲定，但她已经默认沈时锦会去那兼职。
宋中媛挂断电话，此时的讶异参杂着复杂——既担心沈时锦的身体能否吃得消高强度的安排，又害怕沈时锦会因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懈怠自己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的工作。
宋中媛当时向对方夸下海口，要是沈时锦出了些纰漏，她都不知道以后如何在朋友面前抬头。
宋中媛忧心着，手上的绣针没有停下，在刺完又一针后，她突然感觉到细小的疼痛。
深红的血尚未化作滴状，只是慢慢往外渗出。宋中媛盯着自己的指尖，看着伤口面上的红逐渐扩大、堆积，直到指尖的血量汇聚成珠，滴落在洁白面上绽出一朵花来，她才扯过一张纸巾包扎。
家里没备创可贴，纸巾的厚度不够，依然能够看见指尖往外渗出耀眼的红。
望着这一幕，宋中媛感到莫名的烦躁，她明明才是身体的主人，却只能任由这些血液向外而出，尽管外渗出的量和人体的血量相比微乎其微。
好在她还有些能够控制的东西。
宋中媛很快平复心情，拿过一旁的剪子直直往绣面上戳，直到被浸红的绣面被绞得破烂，再看不出半点异色，她的脸上才重新挂上笑。
刚睡醒的沈征从房间走出，看到的就是对着幅有破洞的绣画大笑的宋中媛。
不知为何，沈征有些后悔自己出来得太早。
“醒了。”宋中媛很快注意到沈征，放下刺绣，为沈征倒了杯温开水。
“晨起喝一杯温开水，这样对肠胃好。”宋中媛多年如一日将水杯递过，沈征在她炙热且关切的目光中咽下半杯水。
一切都刚刚好，就连水温的把握都卡足了时间。
宋中媛很久之前就是这样照顾自己。
沈征手上的水杯晃动，波纹泛着涟漪，缓缓向记忆的河流延伸。
沈征从小是个孤儿，记忆还不全的时候便被养父母收养。
起初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养父创业失败后一蹶不振：酗酒欠款，家暴妻子……养母不堪重负出走，只留下八岁的沈征与终日常醉的养父。
很长一段时间，沈征吃不上几顿饱饭，就连衣服也起球破洞。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每隔一段时间债主上门，沈征躲在房间床底下，都能听到外头叮叮当当的响动。世间最恶毒粗俗的语言钻入门缝，进而撕扯着沈征的身心，就连午夜梦醒，沈征都能被吓得满身冷汗。
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捉襟见肘的生活凑不出面对绝望的勇气，只能在阴暗里滋生出逃避生活的懦弱。
沈征以为支离破碎的生活就是自己的宿命，直到遇见了宋家，遇见了在自己受欺时挺身而出的宋中媛。沈征的人生才迎来新的光明。
宋家知道他的故事后主动替他支付了上学的学杂费，时不时还向沈征嘘寒问暖，给予不断的照顾。
沈征也争气，没有辜负宋家的栽培，长大后在书画上发掘些天赋。宋父牵线搭桥为沈征联系上名师，自此沈征正式踏上书画之路，开始能够补贴家用，在养父离世前的一年总算还清了债。
沈征的目光掠过桌面上的水杯，落到宋中媛的身上。
他还记得那一天，平静无风的夏日，蝉鸣声愈发聒噪，宋中媛夺过小区熊孩子手头的石头，将那群欺负沈征的小孩尽数赶走。
“没出息。”稚幼的女声响起。
沈征隔着烈日，咪瞪眼抬头。一张粉琢的脸离自己很近，两个笑窝卷起，长又翘的睫毛都快扫到自己身上。
只瞬间的功夫，沈征感到烈日灼心，烧得人心痒痒。
“需要我帮你吗？”女孩朝沈征伸出手，凑到沈征耳边吐气，“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帮助你。”
汗水顺着沈征的面颊淌到地上，沈征摔坐在阴影里，注视着阳光下的女孩。
“可以……吗？”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没有什么不可以。”宋中媛再次伸出白嫩的手。
两个人手心相握，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那是沈征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寻到新家，他也得到了新的家人。
可惜狗就是狗。
沈征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自己的比喻全部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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