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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忆戏

第一次见他还是在戏园子里头,那时我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就记得那是戏开场已有了一段时间,刚好是唱到红鬃烈马中西凉离别的那一段······

“军爷说话理不端,欺人犹如欺了天,武家坡前问一问,贞洁烈女我王宝钏。”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一群穿军装的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都很好奇,但行里有规矩,戏一开场便不能停,无论台下是否有人听,都不可停。我虽然好奇,但也是没办法查问,只当他们是来听戏的吧。

结束之后,我照常去后台卸妆,刚换了衣裳,还未来得及摘头面,就听见小厮叫,说有个穿军装的要见我,我素来不喜与这些达官显贵有交集,但人家指名儿要见我,我也不好不见。我和那小厮说,让他去回了那位军爷,让他来后台见我

“你跟那军爷说了,让他自个儿来后台见我,我好歹也算是个名角儿,听我戏的都知道,我从来不给那些个达官贵人们卖笑,如果他连这两步路也不愿走的话,那也不必见我了。”

只见那小厮满脸惊恐地跑去回了话。不过,他倒是不像之前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听着这话就生气离去,倒真自己来后台见我了,一见到他,不等他开口,我就先说话了

“这位军爷,我话先搁在前头,您若是看上了我这容貌的话,那还是请回吧,我自知身份卑贱,却也断不会出卖自己。”

那军官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眼中有一丝惊讶,随即笑道

“姑娘误会了,只是今日一见姑娘唱戏,便觉得与旁人不同,我就看出姑娘是个有个性的,唱出的感觉也和别人不同。”

这话一出倒是让我有些惊讶,不过那军爷倒也真是生的好看,我又是个看脸的,虽然我不满他中途入场,却还是请他坐下了

“没想到军爷还有看穿人心的本事······”

与他交谈一番,竟没想到他是个爱听戏的,与我交谈也甚是有礼,这让我对他的好感上升了不少。走的时候,我送他到门口,他又说出了令我惊讶的话,也正是因为这些话,才有了我和他日后的羁绊。

“姑娘留步吧,今天开场后贸然进入实在是抱歉,之前就一直听姑娘的戏,都是准时到的,只是今天军中事务繁忙,我也是匆匆赶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进场的时候吓着姑娘了吧。”

他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道

“还请姑娘见谅,我也属实不是有心的。”

我见他略微有些慌张的样子,不禁失笑

“无妨,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戏的,不是贪图我的容貌,况且我俩刚才聊的也投缘,我也愿意交您这个朋友。您以后要是想听戏了,直接来就是了,不必抢票了,以后二楼雅座我专门给您留着一间最好的。”

他欣然答应

“多谢姑娘,姑娘若是以后遇着什么麻烦也可直接来军营找我,免去了上衙门的麻烦。”

这免费的靠山不要白不要,我就答应了。于是他给我留了一个地址,就离开了。在他快要走出后台的时候,我又叫住了他

“等等。”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姑娘可还有什么事吗?”

我冲他微微一笑

“您若是日后有无聊的时候,也可来我的戏班子里坐坐,就当解闷了。”

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向我摆摆手,离去了。他走后,我站在原地回味着刚才的笑容,心下暗自想:“这世上竟真有长得这般英俊的男子,还是个绅士。”经过了这会子功夫,我对他的好感度早就不停地往上涨。

之后的日子,但凡我有演出,他都会来看,有时是穿着私服,有时像那天一样,穿着军装就来了。并且在每次演出结束之后,他都会来后台找我,和我聊上一阵子,有时是聊戏,有时是讲些他在外面看到的新鲜事。

我们之间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从一两句的寒暄,到现在天南海北的什么都聊。

这天,他又像往常一样来找我,我们聊着天,不知不觉天都暗了下来,他便提出要请我吃饭,不然总不好意思白看我这么多场的演出。他说的让我也挑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

于是他让手下的副官买来了饭菜,与我一同在戏园子里吃。我问他

“为何要让副官跑一趟,我们一起出去吃不是也省事?”

他摇了摇头

“现在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与我一个男子在外面,被人看见总是对你影响不好的。”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有一瞬间的触动,知道他有礼貌,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却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多谢。”

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

“无妨,应该的,快吃饭吧,一会儿要凉了,这是我常去的一家管子,味道很不错的,尝尝吧。”

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确实不错。”

“那一会儿我让副官把地址给你,你可以常去。”

“好啊。”

我们就这样边聊边吃着,他问我为何要选择唱戏,这一问又勾起我许多回忆,于是我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

“我是被卖到戏班子来的,小时候家里重男轻女,觉着女孩没用,但又看在我长得不错,便被卖到了这,换了一笔不少的钱来供弟弟上学。”

我见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便嗤笑一声

“但他们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被他们抛弃的女儿,多年之后竟也出人头地,成了这戏班子的主人,成了个有头有脸的名角儿。”

他也笑了笑

“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呢,就像我也从未想到会遇见你一样。”

我抬眼看向他,见他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隐约觉得不对,便开口说

“军爷,这饭也吃的差不多了,我不过一介戏子,身份低微,承蒙各位观众们的抬爱,才有得这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街头。天色已晚,军爷还请先回吧。”

听我这么说,他低下了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自嘲地笑笑

“是因为身份吗?”

他声音有点小,我并没有听清,于是问他

“什么?”

“没事,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不打扰了,告辞。”

“军爷慢走,我就不送了。”

不知为什么,我自己心也里清楚,我对他是有意思的,而他对我也有情,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拒绝。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是万分的不舍。或许是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他,他应该携手共度一生的是名门的小姐,而不是身份低贱的戏子。

渐渐的,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想是已经走远了,但这时候他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

“姑娘,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只要您不介意我的身份低贱。”

他停顿了一阵

“好,我走了,回见。”

他走后,我的心里一直就空落落的,我知道他喜欢我,但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以我的身份,和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相配的。

那天,我一夜未眠,以至于第二天我上台嗓子都是哑的,观众们听的也不尽兴。但是,他这天没有来,只托副官捎给了我一封信,信中说

“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但我想让你知道,身份从来都不是问题,只有喜不喜欢。只要我喜欢,你就是个丫鬟我也娶得,我要是不喜欢,你就算是再门当户对的小姐我也不会娶。无关身份,只有我爱你,你若是真对我无意,那权当我这些话没有说过。”

也不知是何时,当我发觉时,我早已泪流满面,我又怎会对他无意呢。我暗下决心,等他再来时,我定要把话同他说清楚;等他再来时,我也定要对他说出那句

“我也中意你。”

只是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来过,信也未曾来过一封,我去军营找他,被守门的士兵拦下,说他在忙。就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有一场大演出,来看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唱到最后一出,我终于看见他穿着一身军装姗姗来迟,不过至少赶上了最后一出,唱的是《锁麟囊》

演出结束之后,他再一次到了后台,还没等我说话,他先一脸沉重的开口了

“我要去打仗了,这一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能回不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问他

“何时走?”

“明天中午,但我也可以不去。”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你去吧,你必须去,不过明天早上,还请你再过来一趟。”

第二天一早,他来了戏院,见我穿戴完整走上了戏台,他疑惑道

“你这是干什么?”

“你我因戏生情,那今日我便用戏送你出征,让我在为你唱一曲吧,下一次再听就不知是何年月了。此情此景,就唱《霸王别姬》如何?”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一刻也不愿移开

“好”

听到了他的回答,我也没有犹豫,为他献上了这最后一曲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一曲毕,我们彼此眼里都含着泪水,我走下台,在他面前站定

“此一战,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但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人民,你必须去。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但如今国家有难,民族待兴,我恨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随你一起上阵杀敌,你就替我也多杀几个敌人吧。”

说完,他将我揽入怀中

“等我,我若能回来,便娶你为妻。”

“好”

战一开打,城中也乱了起来,逃的逃,躲的躲,而我就一直守在这戏园子里等他。

直到有一天,他的副官带着满身的伤找到我

“长官他,在炸弹爆炸的前一刻,救了一名在炸弹旁的孩子。”

说到这,副官早已泣不成声

“长官,战死!”

对于这个结果,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当我亲耳听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轻易接受。一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是说好了让我等你吗,不是说好了要娶我吗,你倒是回来啊。”我再也坚持不住,跪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

许多年以后,战争早已结束,我也早已白发苍苍,躺在摇椅上。我终身未嫁,因为除了他,我不想嫁给任何人。

我看着天边,他的脸庞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我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他说道

“你看,这如今的盛世,像不像你我当初期许的那样,国家富强,百姓安乐。看着如今日渐强盛的国家,你在下面也终于可以安心了吧。就让我替你看看这你没来得及欣赏的光景,替你走完你没能走完的人生吧。”

我看着天边那一抹夕阳,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我送他出征的那天,他在台下看着我,我为他唱着最后一曲《霸王别姬》,那声音也好像从天边飘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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