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蝉鸣。震耳欲聋的夏天。我坐在公交站台旁的长椅上，看着马路上翻腾而起的热浪，长久地发呆。有人走过来向我问路，我指了指旁边的站牌示意他自己去查看。那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很久，对公交路线当然很熟悉，举手之劳却不愿意开口帮忙，实在是有特别的原因。
时间拨回到三天前，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左耳靠近耳垂的地方肿了一块，试着用手指按压，很痛。我对比着左右脸颊的变化，通过特定角度能看得出左耳与下颌线连接的位置线条不再清晰。明明最近情绪很平和怎么会突然冒出结节一样的东西。
我劝慰自己也许是有点感冒，再过些时间应该会消掉。然而到晚上入睡前，我看着镜中那张脸，左耳耳垂位置的鼓包明显更肿了，按压还是会有痛感。到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即使从正面看，肿块也已经很明显，而且吞咽和咀嚼行为都会牵连起阵阵痛感。
而今天早上我醒来，摸着肿块喃喃自语的时候，却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准确来说，覆盖我声音的是，震耳欲聋的蝉鸣。
尝试了几次，确认蝉鸣声来自我颈侧的肿块在我发声时的振动，那之后我便彻底沉默了。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寂静的电流声在耳边流淌。
没办法，只能去联系医生看看。于是我收拾妥当出门，在家门口的公交站台等候唯一一班去往他所在医院的车次。不论是有人问路搭话询问或叫骂，我都只能沉默以对。
当我小心翼翼走进医生的办公室，他正在坐在电脑前记录什么，镜片下狭长的眼睛透出丝丝冷漠的光。
“做什么？”
“嗞——”我刚开口就是一阵刺耳的蝉鸣，这个音节包含的意思是“我”。忘了自己的处境贸然开口了，我闭上嘴重新恢复沉默。
医生眯起狭长的眼，“不是告诫过你不能在上班时间找我？”
他难道没有理解我现在的状况？或许是刚刚那声蝉鸣太短促吧。
“有很紧急的事情，所以直接过来了。”我想说这样的话，当然出口的声音都被蝉鸣巨响所覆盖，在对方听来大概就是一长串蝉鸣。
医生只是冷淡地回复：“回去再说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和态度，反倒让我冷静不少。不管他是因为听见了我的话语，还是因为高傲而自说自话，我们的对话大概都能进行下去。
“我要你给我做手术。”
“什么？”医生终于把目光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注视着我，端正的五官配上麻木的表情，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传统戏剧里还未着色的纯白面具。
无需我再多说什么，毕竟脖子上的肿块如此明显。他修长的手指朝身后点了点：“躺到那边去。”
蓝色床帘闭合，周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视线里只有医生干净整洁的白色长褂和一如既往冷漠的脸。他戴上薄薄的手套和白色口罩，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的颌骨向右扳动，俯下身来细细察看肿块。几分钟过后，医生示意我可以起来了。
“你只需要继续发声吸引雌蝉完成□□就可以。”医生最终给出这样的结论。他在桌前写写画画，而我坐在对面结结巴巴地重复：“雌，雌蝉…□□？”
医生抬起来，投来冰冷的眼神：“不然呢？你已经成熟了，还在等待什么？”
我想说，如您所见，虽然我是雄性，但可惜不是一只雄蝉。
“如果我无法完成□□，会有什么后果？”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肿块振动发出的蝉鸣声好像越来越响亮了。
医生望向窗外。房间内是充足的冷气，窗户紧闭，强烈的日光透过蓝色碎玻璃一样的贴纸射进来，在地面上映出彩虹般的色彩。窗外阵阵强烈的蝉鸣几乎震碎人的耳膜。
“鸣叫二十天以后，你会走向生命的终结。重新回归土壤。”
“那我完成□□的话呢？”
医生扶了扶眼镜，眼角噙着寡淡的笑意：“你是否□□不影响你的死亡。”
我了然地点点头。医生表达的信息是“现在你可以与雌蝉□□了”以及“鸣叫二十天以后死亡”。
有时候跟专业人士交谈起来真的很麻烦，他们避免一切主观性的言辞，永远只是客观陈述事实，甚至连因果关系都要规避掉。
那么按照我的理解，我决定永远沉默下去，不再发声。我在纸上写下“谢谢，我先回去了”，便起身离开了医生的办公室。
只要坚持沉默一辈子我就可以活到自然老死，哑巴不也照样生活吗？我坐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倚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阳光照得玻璃发烫，但车内的冷气抵消掉很大一部分热度，让人恍惚现在是和煦的春天。
这座城市被震耳欲聋的蝉鸣声笼罩着，但只是因为我最近很敏感这个叫声，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喧闹的蝉鸣，已经完全习惯充斥着蝉鸣的世界，毕竟夏天就是这样嘛。如果这些蝉在一瞬间同时死掉，人们或许会因为庞大的寂静感到惊惧。
“虽然对人类来说高分贝的蝉鸣甚至等同于割草机发动的声音，但其实雄蝉是听不见自己的鸣声的。”走之前医生提醒了我一句。我回头看去，他的脸已经隐没在电脑屏幕后面，忙碌的敲击声响起。比起专业工作，或许写各种报告更花时间呢。
这世界上也许有无数突然在某一天开始发出蝉鸣的人类，只是他们都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变化，在声嘶力竭完成所有的鸣叫以后悄然辞世，而人们不明白意外降临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拥有了能听见自己鸣声的特性。我抬手抚摸着左耳后方的肿块，疼痛感几乎消失了，它安静地匍匐在那里，等待着与我的声带共鸣的机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