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季节拍戏最是难熬。
两人穿着厚厚的套头毛衣,为了不破坏发型,哪怕拍摄的空隙间都不能脱下来,只能搬了板凳并排坐在空调底下,努力用手撑开领口让冷风灌进来。
楚群一边调整着吹空调的角度,一边听着楼欢“哈哈哈”的魔性笑声,响亮到能盖过道具组布景时的嘈杂。他的笑中气十足,有粉丝调侃说这是一种一听就觉得台词很好的笑声,清晰明朗,在室内甚至能带起轻微的回音。
他同样热得满头大汗,楚群清楚看见一滴汗从他的眉骨落下,正好流进他的眼睛里。楼欢右眼猛地一闭,用手揉了揉眼皮,试探着睁开眼,却依旧被汗蜇得生疼,又闭紧眼睛缓着。
缓了一阵,楼欢终于能睁开眼,迫不及待地把手机屏幕凑到楚群面前:“给你看个好玩的。”
那是一段十几秒的视频,画面里是一只萨摩耶叼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想要往门里走,棍子却远比门的宽度长,将它挡在门外进不去。它原本兴奋晃着的尾巴耷拉了下来,楚群竟从那黑豆似的眼睛里看出了些许茫然的意味。
……楼欢的笑点是真低啊。楚群不禁感叹,然后看着楼欢被热气蒸腾得通红的脸,逗他道:“要是换作你呢?你怎么进门?”
楼欢歪了歪头,因减肥而瘦了一圈的脸在高领毛衣的映衬下显得更小,白色的毛衣将他包裹得神似画面里的萨摩耶,乌黑的眼睛透露出同样的清澈:“转一下,把棍子竖过来啊。”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对,推了一把楚群:“什么叫换作我?你才是狗呢!”
“没说你是狗。”楚群翻了个白眼,“我问你,一个城门,宽三米,高四米,五米的杆子能不能进门?”
“能吧,”楼欢眨了眨眼,“勾三股四弦五嘛。”
楚群斜他一眼:“六米的杆子就进不去了?”
“六米......”楼欢反应过来,从脸颊红到了耳根,“不算不算,我刚才脑子僵住了。”说着就要把手机拿回来,假装刚才的露怯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的拇指不经意间点上了回退按钮,退出了视频播放,显示出熟悉的对话泡泡界面。
楚群本没有刻意去看,但上面两字的备注名笔画不少,他随意扫了一眼,模糊的字轮廓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定位在了让他不敢多想的一个名字上——颜瑾。
“呦,这是师哥发你的?”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楼欢打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没想到师哥这么个大忙人,还有闲情逸致刷这种小视频。”
楼欢又“嗯”了一声,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将毛衣袖子撸了上去,光着胳膊站到空调底下,双臂努力上举够着冷风:“这天真热。”
这天真热。
楚群少有地打算早睡,却在黑暗里翻来覆去,被热得躁动不宁,最终忍不住摸黑起身,借着空调键上微弱的荧光,将温度调到了二十度。
他回到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茧,下巴搁在被子外面,接触到的被面怎么也捂不热,连吸进来的气都是冰的。可他的身体里却有一团火在烧着,他的心脏被蒸汽顶得直跳,血液奔流在血管里,震荡着他的全身,将他的思绪都捣成了浆糊。
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的不是颜瑾,而是那只傻呵呵地萨摩耶,白花花,毛茸茸,一脸傻笑地歪着脑袋。
……我到底什么毛病?
这一想,他脑子里又开始奏起了交响乐,最响亮的是楼欢的笑声,在背景里“哈哈哈”地打着节奏。
这觉是睡不下去了!
楚群翻身而起,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试图从朋友圈里找到和他一样的夜行动物来一场“怀民亦未寝”的深夜聊天。
没逮到什么闲人,倒是看到导演几分钟前拍的一张显示器屏幕,朋友圈写着:【深夜工作】,底下一堆人点赞。楚群也顺手点了一个。
不一会儿,手机震了一下,楚群退出朋友圈,一眼看见导演头像旁的红点,不由得生出一种开会时玩手机被领导抓住的心虚。
刘静平:【还没睡啊?】
刘静平:【没睡不如来一起看片】
行,那就加个班,和导演看片子总比闭着眼看一只萨摩耶在脑子里蹦蹦跳跳强。
进了导演房间,定格在屏幕上的还是那只萨摩耶......呸,什么萨摩耶,是楼欢。
这是近几天拍的蒙太奇场景中的一段,蒋逸飞使坏说花洒坏了,骗陶泽来看,等陶泽进入了攻击范围内,立马开了水,浇了陶泽一头一脸。陶泽笑着用手遮挡,上半身穿着的白色无袖背心湿透了,显出一层薄薄的肌肉轮廓。
他头发被水浇得塌了下来,发梢垂在脸旁,不断滴着水。他故意低下头甩头发,水珠往蒋逸飞脸上飞去。陶泽仍嫌不够,又将湿漉漉的头发往蒋逸飞身前按,蒋逸飞被挤在淋浴间的角落,双手扶在瓷砖上大笑着躲闪。
镜头拉远,淋浴间狭窄逼仄,玻璃上满是水珠,两人的身影被水珠遮挡着影影绰绰,暖光灯落在他们扬起的笑脸上,在玻璃的折射下如同一个小小的光圈,将他们包裹在里面。
像梦幻的泡泡。
屏幕一黑,又自动播放起下一段素材。
陶泽将黑色的背包顶在头上,从路边商铺前支出的遮雨棚下冲出来,踩进积水坑里。大雨倾盆落下,天上炸开响雷,瞬间浇湿了他的衣服。晚高峰时间的办公楼附近站满了躲雨、等红灯的人,陶泽从两把伞之间挤了过去,奔跑在无遮无拦的天空下,与无数把在雨中缓行的伞擦肩而过。
大抵是做导演的都有些当谜语人的习惯,刘静平找他来一起看片,却既不评价,也不发问,只是一段段地播放下去:蒋逸飞与陶泽的亲密、日常轻松的笑闹,还有......
无处不在的关于孤独的暗示。
镜头下移,蒋逸飞帮陶泽解下围巾的动作模糊了,画面聚焦在前景的桌上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纸鹤上。那千纸鹤是用废弃的打印纸做的,上面还有难以辨认的铅字。
楚群“咦”了一声:“这是楼欢在片场折的那只?”楼欢在现场总喜欢做些幼稚的手工打发时间,自娱自乐,他还真没意识到这千纸鹤也入镜了。
刘静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嗯,是楼欢折的那只。我觉得它放在这里很合适。”
不那么精美,上面还有明显的折痕,像是被人揉成一团又展开叠出来的。还孤零零的。
确实很像片中的陶泽——破碎,脆弱,却也美好。
当然,还有孤独——他与蒋逸飞狭小的公寓对他而言只是幻梦般的糖果屋,出了这个屋子,当他重新被迫意识到他的生命里不仅仅只有他和蒋逸飞的关系,他依旧茫然失措,身似浮萍。
“唔,确实适合作为陶泽的意象。”楚群赞同说。
“也适合蒋逸飞。”
“蒋逸飞?”楚群笑了声,“他不是走这个路线的吧?我感觉他更像马蜂,能蜇人。”
他还记得八年前拍的蒋逸飞金盆洗手那场戏,蒋逸飞大摇大摆地回了家,在那个不称职的父亲“你还知道回来?这些年跑哪儿去了”的质问下,他穿鞋躺在沙发上,往嘴里扔着花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当鸭喽。”
蒋父暴跳如雷,蒋逸飞梗着脖子和他对骂,最后撂下一句:“你要不给我找份工作,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你儿子当鸭。”
蒋逸飞不是刺猬,他没有柔软的腹部,没有陶泽那么多百转千回的纠结与牵挂。他就是一根针,坚实冷硬,专挑痛处扎,还滑不溜手。
“但蒋逸飞同样是孤独的,他的脾气只是他应对孤独的方式。”刘静平说,“如果他不孤独,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靠近陶泽。”
楚群对此不置可否。
蒋逸飞在拥有陶泽前的确是孤独的,但他足够现实——或者说足够悲观,让他能满足于二人所拥有的梦幻泡泡,而不去渴求外界任何人的认同。
他只是好奇,甚至还带一点恼怒——他不明白,陶泽到底还想要什么?
陶泽为什么就是总也不懂,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那么狗屎呢?
“我们加场戏吧,”刘静平说,“我们要说清楚,蒋逸飞和陶泽的孤独是相通的。”
揣着导演手写的草稿版飞页回了房间,楚群走到床边,没有坐,而是打开台灯,盯着床头柜上那只潦草的千纸鹤看了一会儿,伸手弹了它一下。
他在片场鬼使神差地把它装进了口袋里,颠簸一路,这千纸鹤的结构倒也没有被破坏——在他的弹指攻击下也只是一跳,□□着没有倒下。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他看着千纸鹤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千纸鹤的主人。
楼欢太贪心了,像一个孩童一般天真又贪婪,幼稚地想要所有拥有过的快乐时光都不散去,所有的友情都纯粹无瑕,当他走进那个名利场中心,却还扭头渴望着象牙塔里的生活。
楚群刚出道那会儿,他的名字常常被和楼欢一起提起。当媒体列举出他如何不如楼欢、又被网友质疑是否借楼欢之名炒作时,他起过想要疏远楼欢的念头——他甚至在酒醉后删了楼欢的电话。
可当屏幕上亮起那串没有姓名的号码时,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号码的主人。
那时的楼欢分明很忙、很累,一天睡不足六个小时,可他却还是锲而不舍地打电话和楚群对着行程,寻找二人重叠的自由时间,来一场匆忙的小聚。
看着楼欢的眼睛——那大概就是颜瑾所说的他看上了那盘辣子鸡的期艾眼神——楚群悄无声息地默背出那一串电话号码,将他重新加进了通讯录。
然而,在过去的七年里,那个不知疲倦、呼朋唤友的楼欢消失了,只剩下逢年过节客套的短消息。
楚群忽然觉得很疲倦,困意终于袭来,让他本就混沌的思绪更加迷糊。颜瑾给楼欢发的消息依然在他的脑海里飘荡着,但他奇异地并不觉得多嫉妒,甚至胸口的沉重也因为这个念头而减轻了。
挺好的,他想。至少在过去的七年里,楼欢的身边还有一个故人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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