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瑶和张先生旅行的终站是一个颇具盛名的大学。
我提议去乐园,那里梦幻的城堡作为背景很出片,但他们没有采纳。
我虽不明白这小夫妻在琢磨些什么,但还是一头雾水地陪他们去了。
我们三个人在种满香樟树的校园里转了很久,走到一处喷泉时便坐下来歇歇脚。胡瑶想上卫生间,却不让我陪她去,愣是把不知所措的张先生拉走了。
秋日的阳光有些燥热,树上的麻雀成群结队地跳下来在喷泉边饮水,喝饱了就洗爪子和羽毛。
棕褐的松鼠趴在小径的鹅卵石上散热,被来来往往的学生们惊动后就窜回树干上。
它们灵活小巧的摸样很是可爱,我打开单反相机想要拍下小动物们。
咔——顺利拍了一张。
当我准备再按快门时,取景框里闯进来路人,他的白色实验服挡住了一小半镜头。
我等他离开,但相机屏幕里的衣角一动不动。
我缓缓抬头来,只见茂密树叶间落下的斑驳碎金打在那人白净的脸上,在他的眼中映出一小块浮光。
霸占我镜头风景的青年穿着黑色的衬衫与西裤,外层的白外套上别着两只钢笔。
“好久不见,乔。”
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闻凌,也不知道胡瑶一直在背地里联系闻凌。
我只是在异国秋日的一个午后,听见了水池边,麻雀扑腾着翅膀时发出的呼呼声。
我们的视线都落在了对方空无一物的无名指上,然后自然而老道地掩过动作。
我们坐在草坪边的长凳上,中间空了很远的距离。
我们谈天阔地,却对双方的情感状态只字未提。
在闻凌的安排下,胡瑶和张先生顺利借用了一座乡间小教堂举办婚礼,沿路都是金黄色的麦芒,随风流动成道道金色的波浪。
仪式的流程非常简约,潦草却分外庄重。他们交换了婚戒,在五彩斑斓的玻璃穹顶下签订了一生不离不弃的誓约。
我和闻凌在当傧相的同时又充当了唯二的见证人。
当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在一家海景餐厅共进晚餐。胡瑶喝了两杯红酒,又开始使老套路,拖着张先生陪她在外面的沙滩散步。
他俩一走,一方大理石餐桌上就只剩我和闻凌面对面坐着,气氛莫名升起怪异。
我闷头拆盘子里的红钳龙虾,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多想。
“世之道,人不自害而人害也;人之道,人不恕己而自恕也。”闻凌熟稔地戴上手套,用纤长的十指拆一只面包蟹,均匀地分到除每个人的盘中。
他把蟹肉放在我的盘子时,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道:“胡瑶跟我说,你在过安检时被查出来随身携带一种叫帕罗西汀的药物,这类抑制剂......广泛作用于抗抑郁场景。”
“世事艰辛,放过自己吧。”
我用餐巾擦着嘴角的芝士和油渍,扭头看向落地窗外。一轮落日浮在蔚蓝的海洋上,晚霞一直蔓延至天际缩成黑点的礁石那边。
沙滩上有很多人在散步,有盛装打扮的游客,也有拖着塑料袋拾荒的流民。
我没有看见胡瑶和她先生的影子,可能是走远了。
“是我咎由自取,总是对他人抱有幻想。”
“是因为家人吗?我听说你曾为此失去一份难得的工作。”
“是听胡瑶说的吗?”
“是。我建议你暂时离开原来的环境,比如......换个地方生活。”
“可我能去哪呢?”
闻凌未答,沉默着摘下手套,从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红色丝绒的首饰盒递到我面前。
我缓缓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蔷薇样式的金戒指。
灿若夕阳。
我沉思了足有十多分钟,最终合上还给了戒指的主人。
“只因为昔日旧友的病,你就要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么?其实我的病已经好转了,药早就停了,只是怕出国一趟出了什么意外才带上的。不信我回去拿给你看,都没有拆封呢!”
闻凌似是松了口气,轻笑一声,“我乐见的结果,怎么能算牺牲呢?这种事我还做过很多,比如铲了自家院里开得好好的三角梅种上蔷薇......”
他弯起眉眼,两侧脸颊显出浅浅的梨涡。
“乔芷,我诚心邀请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们三人回程时,胡瑶跟张先生交换了座位,让张先生坐在我两中间。
她一路上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盯着我,一定就是半小时起步。张先生坐在中间很不自在,几次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都被胡瑶一句闭嘴堵了回去。
“小乔,我真是不明白,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难道你还惦记着前男友吗?李盛那人......算了,说了你又不高兴,反正没办法跟闻凌比的。”
“李盛,他至少是跟我处在同一个世界。”
“服了,你家地球竖着对半切开的是吗?”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我们家境悬殊,我是没底气站在他身侧的。”
胡瑶闻言陷入沉默,坐回了原位,向空姐要了一块小蛋糕放在我的小桌板上。
这趟旅行结束半年后,爸爸在一次定期复查时,在淋巴细胞中发现了扩散的癌细胞。
他住院了,我和姐姐、妈妈三个人轮流服侍他。
姐姐毕竟有工作,还有孩子要照顾,我什么都没有,便催她不必在医院浪费时间。
但姐姐心软得厉害,有些放不下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血亲。
她的后妈趁她不在,把我叫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苦口婆心地警告我,说姐姐之所以在这尽孝心,赶都赶不走,是想跟我分爸爸的遗产。
我看着年过六十,双鬓斑白的妈妈有些不可思议。如果把人脑比作电脑的话,那她的脑子好像被什么病毒入侵了。
照她的逻辑,那怂恿姐姐回家的我是不是更加别有用心?
不是担心遗产被瓜分吗,那这笔遗产到底有多大吸引力。
“你们到底有多少存款?”
我问这话时都觉得有点好笑,在一穷二白的世界里搁着装什么大富翁呢。
一听我打听存款,妈妈又突然警惕起来,眼睛里写满了戒备。
她含糊其词地说:“就......就和你爸俩在外面卖包子那些年攒的那点呗。你爸没办法工作后,我那点工资全供平时花销了,没有了......没有了......”
“哦,就那么点啊!那你取一半出来等着烧给爸吧!”
“你还没良心的东西咒你爸干嘛呢?晦气!”
都死到临头的人了,不说这些难道是要说什么吉祥话吗......
真到爸爸吊着一口气被送回家的那天,我终于见识到了长辈眼中的吉祥话到底是什么。
姑姑们围在爸爸的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得,一边抹一边唤爸爸的乳名,声声叫唤道他这辈子过得好苦。像弟弟这样善良老实的人,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其他的亲戚们开始摆出各路神仙来,保佑爸爸会受到福报,安享极乐。他们请的神仙好杂,好多我听都没听说过。
爸爸因为化疗,头发都掉了一根不剩了。他浑身的皮肤和眼球都因为黄疸而变成土黄色,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艰难地抬起皮贴着骨的手臂,目光穿过一个个亲友,用枯槁的食指指向站在最远处的我。
“......芷......啊,呃啊......”他喉咙深处卡着一口浓痰,怎么卖力都咳不出来,说起话来极为痛苦。
爸爸叫我的那一瞬间,无数双手把我拽到床头,有人压着我的肩膀,按着我跪了下去。
“芷啊......”爸爸转过脸来,昏黄的眼球也跟着缓缓转过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年对我的亏欠,眼泪也唰得一下就扑扑掉。
当他问我上帝会不会保佑他时,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芷啊......你出......过国,你说......上帝会让我去......天堂吗......”
没等我回复,围在床边的人们一个个抢答:“会的会的,老乔你肯定能上天堂!”
爸爸好像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定定地看着我,要得到我嘴里似乎可信度超高的安慰。
这般严肃沉重的场合,我竟然跪在爸爸的病榻前破涕为笑,顿时让整个房间奇迹般安静下来。
“你安心去吧,”我答,“反正地狱不在那里。”
爸爸听了之后非常满意,想哦一声时,直接失去了意识。
干瘪卷皮的嘴甚至没有来得及合上。
“啊......”人们大肆恸哭起来,哀嚎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掉进滚烫油锅里的嚎叫声。
“小芷啊,你怎么能逼你爸爸去死啊!”
“他活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啊!”
我不认识的人们开始对我进行声讨,仿佛骂得越狠,就越能证明自己道德多么高尚,对爸爸的离去有多么不舍。
有人挥拳朝我的胸口锤了一拳,我踉跄几步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芷你疯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突然害怕起来,一下子窜开我的身边,生怕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我笑得更大声了,连眼泪都在合拍。
爸爸的丧事告一段落后,妈妈吵着说身上这里疼那里痛。
我陪她做完了整套检查,她又怀疑我有精神病,要反过来陪我去挂科。
她开始对我的婚事非常操心,到处找人说媒。
我果断回了A市。
她非常想跟来,借口也十分荒谬:她要给我做饭吃,怕我在外边饿死了。
人没有孩子其实是没关系的,因为父母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自动变成你的孩子。
可是四十岁的我还能再A市找到什么工作呢?
我每天面试都没有下文,回到出租屋后,妈妈果然给我做了一桌子热乎的饭菜。
可我还没划拉两口,她开始嫌弃我啃老,哭诉孤女寡母无依无靠。
她每天去散步,回来就撺掇我去买路上瞧见的豪车还有房产。
她也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于是想起来某年除夕夜被她嫌弃赶走的穷小伙。
“你们还在谈吧!”她问。
我摇头,她气愤。
“不可能,你们肯定有联系!”
我干起老本行,在直播卖货赚佣金。
有一天开播,我遇到一个三无账号什么也不买,就在那刷最大额的礼物。
我紧急关停直播。
第二天,这人换了账号又来送钱。
我再关直播后迅速锁定了嫌疑人,
第三天开播时,我和小章线上线下、里应外合,抓住了他室友现行。
他们的项目已初见成效,正在和投资方协商。
李盛请我吃饭时,他的手机一直叮叮响个不停。
“接啊。”我说。
“没事。”他给手机关了机。
大概十分钟后,我的手机收到消息,是前公司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主播发来的挑衅。
她在骂我是个黄脸婆,是破坏她和李盛感情的小三。
我若无其事地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戴上了那枚仅剩赠礼表层含义的金戒指。
李盛震惊不已,端水杯时失手泼了自己一腿。
“恭......恭喜你。”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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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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