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赫博教授有条不紊地收起文件夹，他嘴里还在鄙夷地咕哝，“哼，范式错误。”
雷雅和罗与非听到，不约而同地憋笑，师生眼神交汇间，自有默契。
范式错误指的是根本性错误。
艾玛犯的未必是范式错误。
罗与非和苏尔梅特都很清楚，刚才雷雅对海因烈说的那番话并非她的真实看法。
那日，雷雅在面对罗与非的面试中，甚至信誓旦旦地谈论了，在人类基因组中植入新型的、非人类源的调控序列；而苏尔梅特身为“激进型”科学家和罗与非的大老板，不会不知道手下项目负责人的野心乃至招学生的方向。
雷雅之所以那么说，其实是在奥尔托的高级军官和科学家面前装傻。他们有意借艾玛之死，试探冰泉的基因编辑进行到了何种程度……
“罗博士，我实在不理解你两年没招过学生，怎么突然招了一个与你方向背道而驰的？无意冒犯，更无需提，那女孩天资有限，二十二岁才本科毕业。难道是因为她是麦城核电站事故的幸存者？她的基因测序……”
“赫博博士，雷雅与你我一样，皆是肉-体凡身。至于二十二岁，我父亲也是二十二岁才从皇家科技大学的物理系毕业。”
“尊父罗幕博士的经历，在天才里是少数，还不如你的例子实在，你二十二岁都在我们实验室做博后了……”
南北半球两个世界顶级实验室的核心科学家貌合神离的闲谈渐渐听不到了。
四周悄然无声。
落地窗边的雷雅望着远方壮丽的海上日落，脑中也在剖析0号的部分记忆。
0号从小到大的学习能力极强，但她谨慎地不过分显露锋芒，总是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的”优秀学生。
十八岁接近满分进入顶尖大学，四年全奖，二十二岁顺利毕业，申请冰泉实验室的博士。这是她的计划，“正常的”优秀学生。
另外，在麦城核电站事故之前，0号已经呈现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的特质。即所谓的“天才病”，简而言之，聪明绝顶，社交困难。
雷雅一度不太喜欢这个“标签”。
在现实世界，此概念被硅谷的科技媒体炒烂了后，又被全世界的社交媒体炒烂。仿佛不贴一个这类标签，就不配称为天才。
不过雷雅必须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0号这样的人。
0号的孤僻不仅源于自我保护，以生命科学而言，还源于她的DNA序列。
1号雷雅不是天才，但她真实的、内向的那一面，不是与0号雷雅没有共鸣的。
真安静啊。
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整个27层只剩她一人了么？
雷雅扭了扭头，并无意外，那个“高级货”留下来监视她了。
一米五的纯白安保机器人站在会议室门口，代表脑袋的浑圆球体1/3处有一圈玻璃，像眼睛，也是“眼睛”。
雷雅走过去，绕着“高级货”观察了一圈。
未经精确测试，雷雅无法判断它的主要材质。她猜测多半是融合稀有金属的特殊材料。这类特殊材料多用于航空航天和军工等高科技领域。
矩阵在宣布成功收购苏尔梅特的努拉人工智能公司前，已经开始大量囤积稀有金属。事后来看，鉴于努拉开发的乌诺-高级安保机器人的需求，符合情理。
她当时在海边洞穴里的推测，用于制造军工机器人，也没有错。只是雷雅暂不清楚，为什么乔格说“也许是对付我们”。
雷雅脑中“苏醒”的0号记忆有限，一时能帮上大忙，一时又让她愈加困惑。
“高级货”一动不动，像关机了似的。
作为电气工程出身，有正经工程师学位的1号雷雅没忍住用手去碰它了——压根没碰到——
——敏捷地弹开一米！
“警告！注意：这是唯一一次警告，9907，你没有接触我的权限。再次接触，将会直接触发警报系统。根据吞加自治领《人工智能法》第4章第52条，这属于侵害他人财产，你将面临最低10000吞币的罚款。”
“高级货”无情地播报。
传言果然没错，苏尔梅特的安保机器人——这都是乌诺9.0什么什么高级版了吧，是绝对不让人碰的！
网上有好多尝试偷乌诺的、黑乌诺的视频，下场都很惨。这可是这个世界的著名网络梗。
“我不叫9907。”雷雅没好气地跟“高级货”说，也不知道自己跟个机器人生什么气。
“高级货”没理雷雅，仿佛多说一句都嫌浪费它的电或者token。
雷雅也没有10000的闲钱交罚款，她老老实实离“高级货”远一点，尝试探索27层的其他区域。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室友群里多了一堆信息。
女孩们上一刻还在认真关心雷雅的“死活”，下一刻听说多家媒体和部分青港市民、学生包围了双螺旋大厦后，又各自去社交媒体上看热闹了，回来没聊几句话题岔到毕业旅行上，最后又绕回来@雷雅及时报平安。
……
贾思敏：【穿着院衫被带走，真的好吸引眼球，到处都是雷雅的照片】
朴自由：【[转发]冰泉那个死于火灾的研究员，艾玛.冯.荣克，有个堂兄是奥尔托皇家海军少将，他是旧大陆“帝党”的。“帝党”在这次新大陆的选举中希望打破“联邦派”的执政，他们当然更想跟自治领的“分离派”打交道，搞这一出摆明了是给“联邦派”出难题，上不上升到外交事件，“联邦派”都要被骂。而且，这次矩阵的态度相当微妙。】
贾思敏：【有道理。雷雅被当棋子了……】
露露申：【大家都在说冰泉着火那天，雷雅也在双螺旋大厦，她拿到offer了？】
贾思敏：【服了，居然已经有磕上雷雅和那个海军少尉CP的，你敢信？】
贾思敏：【[视频截图]】
贾思敏：【不过我们雷雅真是好看啊，穿个院衫都这么好看……】
朴自由：【废话，老贾，你第一天知道她好看？】
朴自由：【快老实交代，我和露露去外地面试那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贾思敏：【[语音]人与人的相遇相知皆是缘分。只能说我们和编辑狂人的缘分不是四年前，而是四年后的毕业前】
露露申：【贾思敏！知道你在转移话题，编辑狂人肯定是拿到冰泉的offer了，你不说就不说，一会儿她回来我当面问她】
雷雅：【我拿到了】
露露申：【哇，你自由了？恭喜恭喜！生物人的梦想实验室。】
贾思敏：【你见到那个荣克少将了？】
雷雅：【嗯，他问了我几个问题，已经走了】
雷雅：【谢谢露露】
雷雅：【你们也叫我编辑狂人……】
露露申：【因为你的表情包真的好好笑！！】
朴自由：【我看到有人说领土安全局的人去冰泉了，雷雅你自由了就好】
朴自由：【联邦派已经在被骂了……】
朴自由：【真的有很多人认为这种事就不应该浪费公共资源，又不是真的外交事件】
朴自由：【我不同意！帝党太猖狂，以为还是殖民地时代呢】
露露申：【媒体24、48、72小时定律，迟早有新的事冲掉热度，@雷雅别受影响】
贾思敏：【@雷雅你能回来了不？】
雷雅：【我没事，现在等着跟罗教授谈谈】
雷雅回完，收起手机。她这一通溜达，“高级货”一直跟着她。
苏尔梅特的走狗！雷雅在心里骂道。
27层的这片开放区域除了玻璃会议室，还有多个白色的密闭房间，但设计者跟设计密盒一样，有些房间的门都找不到。
雷雅好不容易才找到洗手间。
“高级货”聪明地停在了女士洗手间门口。
它对物理世界的理解确实很精确。
但这也是人类社会最常见的漏洞——上厕所永远是干私密事情的最好借口。
看着洗手间的门完全关闭，雷雅松了口气。
她这才在手机上打开加密过的乔格的定位。
显示乔格在……
他竟然就在双螺旋大厦的地下水泥管道。
那么，他应该很早就知道她被海军少尉带走。只是他很警惕地没有在这期间联系过她。
雷雅于是给乔格发了条加密信息：【录像用上了，血迹的事暂时没人问，艾玛死于自己基因编辑失败，你在这里不安全】
乔格即时回复：【知道了，以后最好不要在苏尔梅特的地盘联系我】
话虽没错，但更不应当发生的，难道不是他自己来冰泉？
雷雅退出加密线，瞥了眼紧紧关闭的门。
从先前“高级货”给她和奥尔托海军安检不难猜到，它自带超宽带雷达技术，可穿透障碍物探知。所以某种层面上来讲，即便隔着门和墙，它也可以“监视”她。
雷雅把手机放到白色大理石的洗手台边，打开水龙头。
她低头掬了些凉水在脸上，待会儿还要面对苏尔梅特，不知道他找她做什么……
镜子里的0号也低着头。
雷雅抽了张纸巾擦脸，踌躇地抬起眼皮，看向镜中。
镜中的年轻女性皮肤光滑，身高一米七，有一头茂密的浅黑长发，一对灵动的、有故事的浅灰色眼睛，还有挺直精巧的鼻子、弦月般的眉毛、完美的嘴唇……以及，一切。
这太可怕了。
贾思敏和海因烈对0号外貌的赞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然而，这太可怕了。
镜子里的灰眸迸射出惊恐。
你究竟是什么？
这具躯体也有可能是基因编辑的结果吗？
伦理问题是，如果在胚胎阶段，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智商、外貌、性格、寿命、运动能力等等，是否每个个体都有权力且都会选择中基因彩票？
随之而来的哲学问题是，如果人人都中基因彩票，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基因彩票了，我们会变成什么？绝对的平等存在吗？……
雷雅没有想下去，她拿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0号。
她嘴角那抹复杂的笑，很难说是谁的。
一从洗手间出来，“高级货”就向雷雅滑动过来。
雷雅谨慎地看着“高级货”，难不成她从洗手间出来还要被它扫描一次？
“9907，苏尔梅特博士正在会议室等你。”
好吧，这次“高级货”只是当信差。
雷雅远远望见玻璃会议室里只有一个人影。
“罗教授呢？”雷雅站定在会议室门口问。
七米的通透落地窗前，高大挺拔的背影转过身来，他身后是青港的绝美黄昏，夕阳下的银发泛着金属的光泽，冷酷的紫眼扫向门口的年轻女人，“你不是想跟我聊聊……私下里？”
雷雅见过比这更可怕的苏尔梅特，这一刻，不会提升她的心率。
她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平淡地说：“我那时候只是以为你有可能帮我进入冰泉实验室。”她耸动肩头，“现在，罗教授已经是我的博士导师了。”
“你为什么想进冰泉？”苏尔梅特盯住雷雅，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雷雅付之一笑，装作在回答一个没必要的问题，“我学的是分子生物学，这里是每一个……”
“别拿骗荣克的那一套敷衍我。”苏尔梅特直接打断，突然朝雷雅走了过来。
他站在她面前，仿佛想要迫使她交出心底最深层的秘密。
紧张的眼神交锋中，雷雅敛起笑意，“苏尔梅特博士，请你别太过分了。我不责怪你利用我打发少将，玩你的政治游戏，因为你是我导师的大老板。”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苏尔梅特意兴阑珊地开口，“只是联邦派有些蠢货鼓吹反AGI和基因编辑。”他冷冽一笑，“你为什么自愿跟奥尔托的皇家海军来这？就那么绝望的想要自证清白？”
玩游戏是吧？
雷雅挑挑眉，“天才博士，你不是猜到了我会自愿前来？不妨你直接告诉我，你到底在怀疑我什么？我要自证什么清白？”
忽然之间，会议室里沉寂下来。
就在雷雅眼皮眨动间。
“我清理了你留在管道里的尸体残骸。”苏尔梅特面不改色地嘲讽道，“死而复生小姐。”
一个短瞬的时间里，雷雅觉得自己没法挪动一块肌肉。
银发男人身后的落地窗外，超级城市的万家灯火都亮起了，蜿蜒悠长的海岸线在暮色下颜色渐深。
雷雅像被钉在了原地。
直到……
苏尔梅特诡谲的眼中有足够的压制与耐心。
雷雅和乔格原本准备了如何应对。
她带回来的两片手臂碎骨，她已经做过基因测序。
基因测序结果证实了雷雅难以理解的一段0号的记忆、一个事实——
0号的DNA存在三种状态：
冰泉系统记录的“前基准态”（雷雅自己抽血那次同属于这个前基准态）；
碎骨上捕获的“激活态”；
她此刻的“新生态”
也就是说，当0号的身体遭受致命打击时，潜藏的“调控序列”才会被激活。
这也是为什么她抽血会留下鼓包。0号不能像乔格一样即时修复伤口，乔格也不能死而复生。
因此，可以说，每一次复生后的0号，在基因层面上都是一个全新的版本。
所以她原本准备好的解释是：或许她有一个亲属并未在麦城核电站事故中真正死去。
她也正好可以借此光明正大地要求参与冰泉与麦城核电站事故相关的研究。
但现在，苏尔梅特如此出乎意料地直接跟她对峙，并且告诉她，是他清理了那些血迹、碎骨、脑浆……
OK，既然苏尔梅特逼她交底，他也休想全身而退。
直到。
直到雷雅冷冷地反击：“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的眼睛为什么会像动物一样在黑暗里发光？你的母亲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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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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