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和二十一年末，若水宗宗主的小徒弟死了。
过了年，他也不过十八岁。
这个被冠上“书呆子”名号的修士，狠毒地杀了自己的师叔，并在当晚于狱中自尽。
以这种完全颠覆世人认知的死法结束了自己极其短暂的一生。
…
映州，秋。
城外不远的树林里传来几声犬吠。
两名身穿玄色校袍的男子闻声靠近，看到一片空地上有只大黑犬冲着地面狂吠不止。
两人慢慢靠近，稍长的那个脚步一顿，拉住身边的少年郎往后退。
黑犬脚下的土地裂开一道道缝隙，不等两人反应，伴随着一声巨响，眼前霎时变得灰蒙蒙。
待尘土散去，黑犬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巨大深坑。
男子让少年呆在原地，自己走过去查看情况，眼睛触及下面的景象，陡然睁大，瞳孔剧烈颤动起来，扫到最上面的一抹黑影，他惊骇大喊：“善渊！”
旋即不管不顾跳了下去。
玄金睁开眼睛，对上黑犬兴奋的眼睛，他坐起身，制止黑犬用脑袋拱他的行为。
听到呼喊声，扭头便看见一位熟人。
“苏公子。”
苏渝恒抬头看见他，瞬间愣在了原地。还不等他说话，手下的人动了，他忙收回目光，激动地搂住对方，“善渊！”
“师兄。”
楚砚慢吞吞起身，侧目看向玄金，玄金在他看过来时移开了脸。
这一低头，一只似枯枝般难看的手映入眼底。
“这是……尸体？”
他站起来，看清楚了自己压着的那具尸体——灰扑扑的皮肤，脸上的皮肉紧紧贴着骨头，脸颊深深的凹陷，像是被风干了，一言难尽。干尸穿着一身玄色梅花暗纹校袍，与苏渝恒、楚砚的一样。
玄金抬脚，脚下也是一具干尸，密密麻麻一片，一具叠着一具，俨然成了一座干尸堆成的小山。
弯腰拽掉干尸身上的黑色玄武玉佩，朗声念道：“玄武玉佩，若水宗的亲传弟子——林子夏。”
玄金说完，将玉佩抛给苏渝恒，苏渝恒神色一凛，指腹摩挲着玉佩后面刻着的名字，蹲下身凑近观察，不消片刻，似乎辨认出这具干尸的身份，他失魂落魄地喃喃：“子夏师弟……”
环视一圈，隐约能看出玄、红、青、金四色的校袍。苏渝恒也顾不上楚砚为何在此，赶忙进城去喊人。
玄金对这些干尸没兴趣，他倒是好奇这个坑下埋藏的秘密。
上面的少年见他们一直不上来，朝他们喊道：“善渊，你快上来啊！”
玄金听到声音，仰头看到他偏着脸，不敢往这里看，眉尖微挑，瞥了眼身后沉默不语的某人，“小哑巴不愿意上去，你倒是可以下来陪他。”
秦景忱不理会他，继续对楚砚喊：“善渊，你不害怕吗？”
玄金被他的话逗乐，他歪过头，笑嘻嘻对楚砚说：“好师兄，还不快去抱抱你可怜的师弟。”
秦景忱恼怒不已，“你这人不许和善渊说话。”
“景忱，你们为何在此？”楚砚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山霁宗的周师兄在映州失踪了，罗宗主派弟子调查此事，大师兄无事便一同来了。半月前你丢下一封信离开了宗门，我索性跟着大师兄出来，顺便找你。”
玄金闻言脸色一变，“周翊礼？”
秦景忱奇怪他的反应，“你认识他？”
“曾在四宗城见过。”玄金心不在焉回答，“他失踪多久了？”
“半个月了。”
黑犬蹭蹭玄金的腿，玄金摸摸它的耳朵，盯着脚下的干尸沉默不语。
良久，他抱起狗飞上去，楚砚立即跟着一起。
三人没等多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走在最前面与苏渝恒并肩的是个穿着红色校袍的男子，玄金认得他，他是山霁宗罗宗主的徒弟，山霁宗的大师兄——越漫修。
越漫修走到深坑前，看了眼里面的情况，严肃地对苏渝恒道：“先把尸体运上来吧，这两年失踪的弟子可能都在这里。”
他身后那些弟子全部动作起来。
除了玄金，所有人都下去了。
时不时还能听到惊呼和干呕的声音。
太阳将落未落时分，下面的干尸终于清底了，一个红色的阵法显现出来。
苏渝恒从来没见过这个阵法，他看向越漫修，越漫修冲他摇头，他蹲下身仔细观察。
“是血。”玄金跳下来，对他们说道，“人血。”
联想起之前一事，玄金已经猜到了这个阵法是做什么的了。
扭头，楚砚也正看着他。
苏渝恒也将视线移到楚砚身上，楚砚平静开口：“幻境，这个阵法是用来制作幻境。”
“幻境？！！”
苏渝恒与越漫修大惊失色。
幻境不同于幻术。
幻术不过是修士的一些把戏，危险程度不高。
幻境不同。它极其考验编织幻境的制作者的修为和意志，稍有不慎便会遭其反噬。越复杂的幻境所需的养分越多，更不易被破除。
此法十分古老，早已失传许久。
苏渝恒他们并非对古老的阵法再次出现感到震惊，而是幻境所需的养分。
要么幻境的主人灵力高到无法想象，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些干尸就是证据，他们体内的血早已被榨干，用来充当幻境的养分。
四人上去后，一名弟子跑过来，“大师兄，确实都是这两年失踪的弟子，周师兄未在其中。”
越漫修注视着一排排数不完的干尸，眉宇间悲怆万分，吩咐道：“留下四名弟子轮流把守。”
“是。”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众人神情凝重地回到城中。苏渝恒他们住在客栈，楚砚本不愿与他回去，却被他强硬地拽了回去。
玄金带着狗回到了一处小院里。
屋子里的人听到声音走出来，是个面容普通的黑衣男人。见到玄金，他高兴地笑道：“我倒是以为你们走了，还埋怨你们不打招呼。”
玄金对他很是客气，道：“黑衣公子救命之恩，岂敢不辞而别。”
黑衣咧开嘴笑了，瞅了眼他身后，空荡荡的，“楚公子呢？他没有回来吗？昨儿四宗城的弟子来了，好像是在找人，我看见有若水宗的弟子，是楚公子的师兄师弟吧。”
“他与他师兄他们回客栈了。”
“饿了吧？我现在就去做饭。”黑衣不顾玄金的阻拦奔向厨房。
玄金总觉得比起之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很多，好像在刻意躲着自己。
他并未放在心上，回到黑衣给他准备的房间，窗户旁边有把摇椅，是玄金养伤时黑衣给他准备的。
他懒洋洋地躺下，半阖着眼整理今日发生的事情。
玄金会来到映州完全是意外，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
在鸿和十九年的夏，那晚他与楚砚喝酒，迷迷糊糊跑到树上睡觉，之后再醒来人就在这里了，被一个名唤黑衣的陌生男子告知是他将自己捡了回来。
黑衣告诉他，如今已是鸿和二十一年。
整整两年，他丢失了这两年的记忆。
他醒来时全身是伤，还未养好伤，楚砚便找来了。
“黑衣就是在那个树林将我捡回来的，今日下面出现的干尸，我是不信与我没有干系。”
玄金说完，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踢踢脚边背对着他的狗，“生气了？”
黑暗中黑犬变成一个少年，他低着头，抽噎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十分清楚，“我不想理你，我在生气。”
玄金见状久久不语，少年转过身，见玄金合着眼睡觉，猛地扑到他身上，号啕大哭。
“阿金讨厌！”
玄金嫌弃地推开他，“不许哭了！”
他越是这般说，少年哭得越发起劲，玄金掏出手帕，轻轻擦拭掉他脸上的泪水，“好了好了，再哭把你扔出去当流浪狗。”
少年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我那晚如果不出去瞎跑，你就不会失踪了。”说着哭腔又涌了上来。
玄金轻拍他起伏不定的后背，笑着说：“你这次可要跟紧，万一我又躲起来两年，你就只能转圈了。”
“我才不会转圈。”少年反驳。
“玄公子，吃饭了。”
听到喊声，玄金带着少年走了出去。
“呀！无虞弟弟何时来的？正好我做的多，快坐！”黑衣看见他，热情地招呼他坐。
玄无虞早已收起刚刚可怜的模样，对他冷哼一声，“谁是你弟弟，再乱喊信不信小爷把你舌头拔了，丑八怪。”
玄金警告地瞅向他，玄无虞立马收起高傲的姿态，乖巧地坐下吃饭。
“阿金，吃鱼肉。”他挑出鱼刺，将鱼肉放进玄金碗里。
黑衣对方才之事没有表露丝毫不悦，笑眯眯道：“楚公子也在就好了。”
玄金眉心微动，黑衣似乎很喜欢楚砚，自己养伤时，他时常在自己耳边称赞楚砚，等见到真人后，更甚从前。
黑衣感慨完，夹起一块肉放到玄无虞碗里，“无虞弟弟多吃点儿。”
玄无虞一脸厌恶地将肉扔开，“丑八怪，离小爷远点儿。”
“无虞弟弟不喜欢吃肉吗？”黑衣诧异地反问，下一秒脸上再次浮起笑容，“你瞧着可不像不爱吃肉的。”
玄金给玄无虞夹起一块肉，玄无虞的怒气顷刻烟消云散，喜滋滋吃起来。
“他素来不喜欢外人，不用管他，你自己吃吧！”玄金对黑衣道。
黑衣状似失落地叹气，“真是可惜。”
玄金一贯话多，却在面对这位救命恩人时格外沉默。
黑衣给他的感觉实在太怪了。
性情阴晴不定，倒是爱笑，他常露出那种夸张的笑容，玄金每每看到总觉得万分古怪。
“明早我做些好吃的，我们一起给楚公子送去吧。”黑衣欢快提议。
玄金漫不经心应下。
…
深夜，屋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睡下。
“师兄，你为何不喜欢我？”
一道冷淡的问询飘入玄金耳中。
玄金转身，看到一袭黑色罗裙的姑娘，眼神变得柔和，“师妹，我当然喜欢你。”
“如果你喜欢我，你就会娶我。”
姑娘说完，不等玄金回话，继续说道：“……你嫌弃我不像个姑娘？”
玄金哑然失笑，“师兄天下第一俊，师妹天下第一美。我玄金的师妹自然是倾国倾城。”
对方完全不买账，“骗子。”
“寻常女子都不像我这般个子高，五官硬朗，声音浑厚，连名字起的都不像个姑娘。”
玄金万没想到她会这般说，道：“好姑娘，你素来优秀，怎么说出这番话？”
“我不明白，是我的外表太像个男子，还是你不喜我无趣的性格？”
似乎是察觉到她满腹的疑惑，玄金凑近她，他的声音放柔，“在师兄心里，你是绝顶大美人。虽然性子冷淡了点儿，可大美人都有个性，更遑论师妹这样的呢。”
姑娘冷淡的眉眼在昏黄的火光照映下柔和了些许，“玄金，你总爱说笑。”
“我是个男子，你也会喜欢我吗？”
玄金怔愣住。
“我是个男子，你也会喜欢我吗？像喜欢女子的我一样？”姑娘个头与玄金不相上下，朝前迈一步，距离玄金不过一拳的距离。
玄金忍不住后退，一声犬吠响起，不等他张望四周，一只手拽住他的手腕。
“玄金，你还没回答我。”
“师妹就是个姑娘啊！”
“如果是男子呢？”
玄金望着她严肃的神色，道：“会。师妹就是变成了男子，师兄也喜欢你。”
犬吠声再次传来。
“玄金，听闻夫妻不会分离，你该娶我，想念的滋味不好受。”
玄金猛地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从床上下来，绕过床下窝着睡觉的大黑犬，披上衣裳走了出去。
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此时正值初秋，桃树上的果实早已成熟，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盈盈月光，嗡嗡虫鸣。
桃树下的男子回头与玄金四目相对。
“小哑巴，你怎么来了？”
“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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