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驾崩，太子屠苏登基，恰逢新年伊始，阖宫夜宴。
一派歌舞升平。
沈绍看着主位上的新王，一时间有些恍惚，记忆中的太子还是儿时模样，小小一个人儿，生的十分可爱，性子虽有些乖张，读书却也勤奋。
幼年太子极爱戴他，每日清晨早课，远远看到他都要奔过来，抱住他的腿唤着老师、老师。
恰在此时，屠苏望了过来，带着审视的乌黑眼睛，直让人感到心惊。
沈绍微怔，新王已向他遥遥举杯。
压下心中的异样，沈绍饮尽杯中之酒，随即释然，记忆中的屠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模样，一朝为王，理应如此，帝王心思，向来不可捉摸。
不过片刻，身侧的同僚上前敬酒，沈绍正要举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抖，很快，目之所及变得一片模糊，他强撑着不想失去意识，仍然陷入黑暗之中。
身后的宫人将沈绍扶出大殿，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只有主位上的新王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明月如勾，清辉万里，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这一日却格外的冷。
沈绍在混沌中艰难醒来，就见屋内一人着龙纹常服，负手而立，正在端详墙壁上的一幅画。
竟是陛下。
沈绍愕然，这一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古怪，直让人疑心犹在梦中。
明明他酒力尚可，怎会只饮几杯就不省人事？为何侍从没有带他回府，而是让他留宿宫中？夜深人静，陛下不回寝殿休息，待在这里做什么？
沈绍百思不得其解，视线落在了屠苏一直盯着的那幅画上。
画中女子有倾城之貌，竟神似南兮。
沈绍面色一凛，突然忆起三年前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那时太子不过十五，沈绍都只当他是个孩子，何况南兮算起来不仅是他的师娘，还是他的舅母。
不详的预感灭顶而来，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换做任何人觊觎南兮都可以被轻易铲除，偏是屠苏。
他如何同王权抗衡？
沉默持续了太久太久，直到屠苏转身看向他：“老师，你曾说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老师手中有吾心爱之物，还望老师成全。”
屠苏神色疏离，看起来十分陌生，此话一出，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绍从未陷入如此绝境，屈辱和愤怒交织，几乎就要破膛而出，他这样骄傲的人，何尝被人如此践踏。
沈绍手都在抖：“老师从未教你强取豪夺。”
屠苏轻笑：“老师言传身教，屠苏自会学以致用。南兮是如何来到太傅府的，老师一清二楚。”
他一向敬重沈绍，得知沈绍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触目惊心，没有想到他能不择手段至此。
沈绍面色灰败：“陛下与我不同。”
屠苏又笑：“自是不同，你陷南兮于水火，我却要救她于水火之中。”
语毕他击了击掌，便有侍卫押着南兮推门而入。
她身上穿的仍是早上那件衣裳，素白的裙子，只用银线绣了些铃兰，衬的身量纤纤，楚楚可怜。
南兮似乎被吓坏了，常年不见光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看到沈绍就要冲到他身边来：“阿绍救我！”
这一声阿绍，他连在梦中都不敢奢求，如今听到，只觉得五内俱焚，胸口像是被利剑贯穿，直痛的他五官扭曲，吐出一口血来。
屠苏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老师何以至此。”
沈绍失魂落魄，只牢牢盯着南兮，终于，终于，在这至暗时刻，他的南兮也肯施舍他了吗？她并非无动于衷、铁石心肠是不是？
他要问清楚。
侍卫们看到沈绍步步逼近，纷纷抽出剑来，沈绍却未停止脚步，直到那利剑刺穿肩膀，鲜血晕开，像是开了朵殷红的花。
屠苏摆了摆手，侍卫们终于放开南兮，让出一条路来。
南兮扑到沈绍怀中，紧紧抱住他。
这是一生中最圆满的时刻，多年夙愿达成，他疯狂的爱意有了回应，却又清楚的知道即将失去这一切。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永失所爱。
怀中的南兮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颊，而后踮起脚尖凑近了他，沈绍以为这会是一个吻。
可耳边只传来她的轻喃：“杀了他，我还是你的。”
沈绍心神一颤，手中被塞入一把匕首，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握住，藏于袖中。
若事成，他与南兮一起死，若不成，南兮还可以活。这样想来倒也不错，就让一切都交给天意。
沈绍神色如常的放开南兮，拉她一同跪在了屠苏面前：“望陛下成全。”
屠苏冷哼一声：“吾若不肯呢？”
他尚未反应过来，沈绍已然起身逼近，手起刀落，狠狠刺向屠苏胸口。
可那匕首极钝，别说没有见血，连衣裳都未曾刺破。
屠苏深深叹了口气：“老师真是令人失望。”
沈绍看向手中的匕首，竟然没有开刃。
南兮再也按耐不住，笑出了声，这些年来她从未像今日这般愉悦，直到沈绍疯了一般扑倒她，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原来天堂到地狱不过转瞬之间，从头到尾，他都好像一个笑话。
没有人爱他。
侍卫们上前想要制住沈绍，可天晓得一介读书人怎会有这般大的力气，数名训练有素的侍卫都没能掰开他的手。
他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南兮，直到手筋被斩断，南兮才得以喘息。
她的嗓子彻底哑了，却仍然在笑：“沈绍，你也有今天。”
他心如死灰的瞬间，一如那年的锦彦。
这一场精彩的闹剧，远比方才夜宴上的歌舞有趣的多，屠苏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他来到南兮身边，仔细看她的脖子，沈绍下手极狠，她雪白的颈上红了一片，依稀可见骇人的手印。
屠苏心疼的摸上去：“疼不疼？”
南兮并不习惯他的靠近，下意识的想躲，可他的手却更快一步，握住了她的脖子：“南兮，我需要回报。”
她已然无甚所谓：“等今日之事彻底了结。”
屠苏看向沈绍：“你赌赢了，他任你处置，你要如何？”
“自是要他的命。”
屠苏为数不多的良知使他有些于心不忍：“到底是我多年的老师。”
南兮想了想：“即是如此，我身边缺位宫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宫人要受宫刑，对他而言，自然生不如死。
沈绍突然笑了：“南兮，你可记得七年前的上元节灯会，你在鹤水池畔迷了路。”
南兮面色一变：“是你。”
沈绍喃喃：“我送你回家，临别问你芳名，你说你叫锦雁，锦鲤的锦，鸿雁的雁。”
南兮全然忘了那人的脸，只记得被他盯着的时候如芒在背，毛骨悚然，一路上南兮都十分忐忑，临别自不可能留下真名。
“后来我找遍整个皇城，无一女子唤这个名字，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两年后，一纸写了国子监主簿候选的名单送到沈绍手中，原本有其他人选更加合适，可沈绍看到锦彦的名字，只觉得是冥冥注定。
“南兮，你把我骗得好苦。”他落下一滴泪，而后狰狞的笑，“地狱黄泉，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南兮，我在那边等你。”
他猛地侧身，原本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剑闪躲不及，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到死他都在看着她。
一阵刺骨的寒意侵袭全身，潺潺血水不停往脚边蔓延，南兮后退两步，止不住的抖。
屠苏上前捂住了她的眼睛：“拖出去。”
就在沈绍刚刚死去的地方，屠苏已然迫不及待，年轻的身体不知疲倦，横冲直撞的令人难熬。
南兮努力放空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不听，不看，不感受，可她到底不是死人。
屠苏不满她的反应，凑近了看向她的眼睛：“姐姐不喜欢？我哪里不如他们？”
那双漂亮的眼睛是没有光的，又脆弱，又迷人，南兮慢慢转动眼珠，终于肯直视他。
这一切都令人作呕。
屠苏还这样年轻，她还要被困很久很久，想到这里，她也落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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