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动针织裙摆,月光下如被翻阅的一片纸。
“不用了,我……”少薇张了张嘴,第一反应是客气。
陈宁霄眼皮微掀,目光笔直地投过来。虽没有不耐,但他长相桀骜,鼻骨直挺,天然的就有一层压迫感,让人呼吸不畅。
不等陈宁霄再开口第二遍,她如梦初醒,识趣而自觉地上了车。
“把我在公交车站放下就可以了。”少薇规规矩矩地在后排扣好安全带,很轻声地说:“谢谢,麻烦了。”
“不回颐庆?”陈宁霄只手打转方向盘,虽说着话,从后视镜里倒映出的眉眼却丝毫未抬。
颐庆市太大,本地人按习惯只将市内三区称作“颐庆”。
乔匀星随便搜了一下,好心告诉她:“最后一班车在一个小时前就发走了。”
少薇害怕麻烦别人,忙不迭地说:“没关系,我对付一晚。”
至于怎么对付,是麦当劳、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是治安不过关的小旅馆,她没必要也不打算说。
“我回颐庆。”陈宁霄丢下一句,意思不言自明。
马路昏黄明亮,只有极少的车辆经过。少薇安静听着两人对话,起先是聊车,说曲天歌那台玛莎GT动力如何如何,接着乔匀星问陈宁霄什么时候换的这台RS7.
“最近换班子,家里让低调。”陈宁霄漫不经心地应。
乔匀星“我靠”一声:“你他妈管这叫低调?”
又忿忿不平地瘫了回去:“也是,对你真他妈算低调。”
少薇听到陈宁霄轻哼了一声,略带笑。
“不过你大伯调动还得牵连你啊?”乔匀星又道。
陈家几个叔伯个性迥然各有所长,政商学之路被上一辈安排得明明白白。陈宁霄父亲在家里排行最小,继承祖辈实业,陈家大伯则走了政路。乔匀星认识的二代不少,有的比陈宁霄背景还敏感,但个个混不吝,晚上不是跑车炸街就是玩地下赛车,像他这样的低调自觉的再找不出第二个。
陈宁霄瞥他一眼,仿佛懒得回他这弱智问题,轻踩刹车,将车在红灯的斑马线前缓速停了下来。
他今天开车有够体贴。
“也是,一家人分什么内外。”乔匀星还在刚刚的话题,“话说你大伯这一步一调,下一届就往部——”
自后视镜里抬起的那一眼是如此几不可察,但少薇感觉到了,不知为何,皮肤上感到一阵冷气。
陈宁霄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点了两下,接着直接打断了乔匀星,问:“暑假什么安排?”
这才四月份,哪来的暑假?乔匀星当即埋汰了回去:“老子还没从寒假缓过神儿来呢,这就暑假了?”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稀松平常的领域。
透过后视镜,少薇微微抬眼,看向陈宁霄映在当中的半张脸。
看上去玩世不恭的青年,做事却是意外地不动声色、四平八稳。
开了至多十几分钟车子便停下了,乔匀星还有下半场,先行下车。他一走,车厢里静到显得空。
陈宁霄只手扶着方向盘,半回眸乜一眼:“坐前面来?”
少薇心跳一停,不自觉抓紧了书包,没动弹。
“怎么,想当我领导啊?”他似笑非笑一句。
虽然没懂,但少薇知道别让他再请第二次,遂懂事地下车,拉车门,坐上前座。直到很久之后实习了才知道,她在后座坐的那个位子是老板位。
也许是车里太安静了,陈宁霄按下了电台,一道温柔的女声流淌出来,接着他拨开中控,翻出一支烟。动作到这一刻停住了,他像是刚察觉到少薇在场的样子,白皙指节一弯,将那支未燃的烟扣进了掌心,说:“地址。”
鬼使神差的,少薇报了颐庆大学的地址。
颐庆大学排名985前列,但对于颐庆本地人却没有很多分数优待,考这里是十二中实验班学生的事,少薇知道自己没戏——她实在、实在没有很多时间用来学习。
陈宁霄微挑眉,问的问题跟乔匀星一样:“哪个学院?”
一回生二回熟,少薇这回底气足很多:“文学院。”
过了半天没听见下文,少薇将一句话反复酝酿,末了,终于像是不经意地、细如蚊蚋地问:“你呢?”
“我啊……”
陈宁霄勾起唇角哼笑一息,散漫地回:“学渣一个。”
少薇也跟着弯了弯唇角,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陈宁霄在打发她,用不含任何信息量的只言片语。穷人孩子早当家,她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已看得懂眼色。
车顺着导航往前开,车厢里只剩了电台声。
“‘我只要一朵玫瑰花,’夜莺大声喊道,‘一朵红玫瑰就可以了!”
主持人的声音温柔低醇,将一字一句都酝酿得很动人。
少薇微微侧眸,看向扶着方向盘的陈宁霄。
他居然会听童话。
一整个故事讲完,快速路入闸口已被远远甩在身后。浓郁的夜中,灯光星点,是两侧田野上酣卧的村庄,除此之外便再无光线了,只有在反方向汇车时,远光灯越过绿化带,安静而短暂地照亮了陈宁霄的眉眼。
掩卷声窸窣,似在按摩大脑皮层,主持人说结束语:“好了,以上就是本期节目为大家带来的《夜莺与玫瑰》,夜已深,FM103.5,每晚十点,用童话向你道晚安,我们明天再见。”
节目下播,陈宁霄没再换台,也没有关掉,任由雪花声沙沙响着。
进了颐庆大学,车子径直开到了一片园区底下。少薇不明所以,直到咔的一声,陈宁霄解锁了车门,淡道:“到了,桃园。你们文学院女生不都住这里?”
差点露馅!少薇头皮一紧,忙抱书包推门。忙中出错,一声不太吉利的动静响起,是车门磕到了花坛的水泥边。路灯下,那两道白痕丑陋而瞩目。少薇只觉得浑身冒汗,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叠声道“对不起”。
顿了顿:“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补漆多少钱我转给你。”
陈宁霄也跟着下了车,弯腰瞥了眼后就直起了身子:“别放心上。”
“我有钱。”少薇执着,第一次敢正视向他,连自己的刘海都忘记遮掩:“我赔得起的。”
这大约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注视他的脸庞和五官,伴随着宛如心悸般不知轻重的心跳声。
陈宁霄丝毫没留意她的目光和面庞,只是掸了下烟灰,语气跟他的动作一样的淡漠随意:“用不着。”
少薇目送他车子离开,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从桃园女寝楼下转身,慢吞吞地往校门口走。
他们最终还是没交换任何联系方式,有的,只是同乘一路的那一个半小时。少薇用比这一个半小时更长的时间回家。她家离这里不远,只是校园在这夜晚如此之空旷,而她踽踽独行,走得很缓慢。
他知不知道呢,有人在酒吧闹事的那晚,他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后。力道之大、之坚定果决,令她的胳膊至今还留有他的触觉。那晚他也未曾关注过她,未曾注意过这个被他帮助的女生究竟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末班公交车上乘客寥寥,少薇靠着车窗,如一头温和无害的食草动物反刍刚刚的记忆:声音,气味,车厢皮革的触感,他将烟扣进掌心时骨节的泛白。
回到家,她将老旧的台式电脑开机——这是曾经帮扶陶巾动白内障手术的医生淘汰后送她的。
少薇在仅自己可见的空间里记录下奥迪RS7和FM103.5、《夜莺与玫瑰》,这之后又搜了下车子和童话原文。
厂商指导价跳出来时,她握着鼠标的手顿住了,喝的一口水也含在了喉咙口,半天没咽下去。
两百多万……?
一时想,奥迪怎么会有这么贵的车?一时又想,这还是他为了低调换的车。念头纷纷杂杂,最终只剩了一个:她赔不起。她不自力量蚍蜉撼树,她见识短浅贻笑大方,竟以为自己省吃俭用能赔得起那点补漆钱。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起,她斟酌再三给曲天歌打电话。
“什么,你想要陈宁霄的电话?”曲天歌重复了一遍,微妙地沉默。
“我把他车漆蹭了,他没要我赔,我过意不去。”少薇就事论事。
曲天歌笑了一声:“他这人就这样,看上去对谁都挺够意思,但其实脾气又大个性又独,没那么好相处的。”
少薇觉得她误会了:“我不想跟他相处,我只是想赔他钱。”
“他说不用就不用了,你别太计较,几万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你……”曲天歌没说完,只说:“对吧?你就放宽心吧。”
几万块钱……少薇倒吸一口气。
她和陶巾所有账户加起来都没超过一万块。
所以,她和外婆赖以维持生活的钱,还补不了有钱人的一道车漆。
天堑鸿海,她当不了精卫。
让曲天歌帮忙转达歉意和感谢后,少薇挂了电话,怔了会儿神,抽出数学试卷。
到了下午,她给陶巾做好晚饭并保温,之后背上书包去学校。
十二中的走读生只上两节晚自习,九点钟下课后,别的学生还给自己开小灶补个习,但少薇得一刻不停地往酒吧那儿赶。陈瑞东起先不愿收她,就是怕高中生惹麻烦,但少薇把什么实话都跟他说了:瞎眼的外婆,音讯全无的父母,办不下来的低保,城中村一月数百的房租。
她讲这些时没什么自怨自艾的成份,一五一十口条很顺,末了,坚定地看着陈瑞东:“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不会允许自己惹麻烦丢了工作,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
陈瑞东活了三十几年,头一次被个小丫头给震了。
把人招进来后也不是没后悔过,毕竟小姑娘刚成年,打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说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了,面对客人的调侃,能不脸红就不错了。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长得不错,那份单纯和懵懂从眼底里透出来,有一股招人保护的劲儿。但招了人,有的聪明女孩懂得顺势利用,少薇别说这了,连怎么化解都不会,场面一度弄得很难看。
没别的办法,陈瑞东只能把她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
周日晚上的酒吧很热闹,上客很快。
曲天歌又来了,带着昨晚未消的宿醉,穿一件植物染的紧身吊带裙,头发刚刚染了小美人鱼的红,显得张扬俏皮。
跟她一起来的有一大群朋友,攒动的人头中,唯有陈宁霄的面孔有意义。
他似乎钟爱黑色,今天也是从头到脚的黑,肩膀被另一个男生搭着,因为高,不得不微微躬了些身,一副侧耳听着的模样,但姿态却明显心不在焉。
“少薇。”
听到曲天歌口中的名字,陈宁霄似乎顿了顿,掀眼过来,在少薇身上停留了平淡的半秒。
曲天歌今天出手很阔绰,一开就是两套皇家礼炮。少薇忙着给他们开酒、兑软饮、分酒、上果盘和冷盘,抱着冰桶来回一趟又一趟。偶尔被邻座的客人召唤,弯腰给对方点烟,白净柔软的脸被染上迪斯科灯的颜色。
卡座的沙发和茶几都那么矮,她给每个人服务都低着腰。倒了一圈酒,到了陈宁霄那儿,少薇目光安分垂着,瘦得过分的两条手臂稳稳托着分酒器,玻璃瓶口溢出威士忌的味道。
曲天歌突然想起来:“你不是有事要谢他吗?刚好现在人在这儿,当面谢了,也省得我当传话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几个女生的打量更是不加掩饰且意味深长——
陈宁霄片叶不沾,夜场从来是坐坐就走,学校里也没听说跟谁谈过,他们实在想象不到一个酒吧服务生能有什么事谢上他,或者说——沾上他。
当着各色纷杂眼神,少薇心底一片微凉的平静,一点挣扎也没有,视线仍垂着,脊背却比刚刚躬得更低了些,轻声说:“昨天的事,谢谢你不计较。”
姿态低到尘埃。
陈宁霄拧了下眉,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她忙了这许久,出了许多汗,被汗打湿的刘海往两侧分着,露出光洁的前额和眉心。再往下,是苍白到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双眼皮宽而浅,顺着眼尾的弧度柔软上挑,浓密睫毛下的瞳孔掩得严严实实。
她的双眼不给陈宁霄看,也不给旁边任何人看。
氛围到这里了,陈宁霄一手搭在膝上,接过了她的酒,却不抿。
而是扯了扯嘴角,既锋利且冷淡地看着她:“昨晚的什么事,我不计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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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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