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电视台,那个轮椅上的男人,是他。
沈宇确认了那个侧脸就是江子瑜。
鸭舌帽下惨白的侧脸,凹陷的脸颊,凸出的颧骨,那模糊的背影看不出任何江子瑜的痕迹,至少和沈宇印象中的人截然不同。
去年,江子瑜还不是这个样子。
虽然始终清瘦单薄,带着羸弱的气质,可远远没有虚弱到坐在轮椅上,满身缠满死气。
仅仅一年,脑癌,击垮了他心中的爱人。
那个骄傲的少年,独自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会变成那般模样?
他怎么熬下来的?
时间过得太慢,慢到沈宇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他想让时间快些走,让他飞到他的少年郎身边,可又想起,他的少年郎最后的一点时光也在流逝。
按下熟悉的号码,遥远记忆中的铃声响起。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
“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
“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
“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
“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
拨出去很久,电话并没有人接,直到最后铃声结束自动挂断,沈宇发抖的手再一次点击这个号码,一遍又一遍的铃声响在他耳边。
男人宽厚的肩膀垮下来,弯腰把脸埋在胳膊里,整个人陷在厚重的悲伤里,久久的呜咽声没有停。
眼泪打湿了他的西装袖子,泅出一片深暗的印记,四周有人扭头打量这个伤心的中年男人,还有人带着悲悯给他递上纸巾。
沈宇接过纸巾,对那人说了一句谢谢。
那人拍了拍沈宇的肩膀,说“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
沈宇红肿的眼睛怔愣片刻,嘴角硬是扯出了一抹苦笑。
“上帝保佑。”
保佑他的少年郎,时光能过慢一点。
这通电话始终没有打通,那边的人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也许手机带不进去,也许是睡得太香了。
广播终于响起飞向国内的航班,沈宇拿出登机牌走向登机口,就在即将进入机舱门的时候,口袋里安静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有了来电。
是他回电话了?
沈宇突然激动起来,让开了机舱门口的位置,让后面的人先走。
越是激动越是慌乱,沈宇划了两次才划开接听键:“江子瑜!你……”
“是我,沈先生,你母亲突然出了意外,在紧急抢救,需要你本人尽快过来签字进行换肾手术!”
……
……
……
电话里是H国女人的声音。
沈宇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终于看清了屏幕。
沉默的三秒钟里,电话里传来的是医生和机器的各种抢救声音。
“电击颤仪!二百焦耳准备!”
紧接着手机里传来除颤仪发出的噪音。
“心跳没有!”
……
“三百六十焦耳准备!”
此刻,沈宇深刻的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母亲是他最后的亲人,他做不到去无视这一个电话。
转身往机场外跑去时,他空空荡荡的心,已经顾不上任何悲伤的情绪,
2026年9月9日
这一天是江子瑜的生日,沈宇是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坐上回国的飞机的。
他在去海市医院的路上给李莉打去了电话。
诘问从手机里传来:“我都告诉你快点回来,为什么你要回来这么晚!”
“对不起,他……在……”
不知为何,他开口的声音嘶哑,还有些发抖。
艰涩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主人还带着小心翼翼。
李莉胸口剧烈起伏,她强压住怒气,继而又沉默下来,像是在斟酌怎么开口,大概过了两分钟,沈宇才听见手机里传来声音。
“他……不在医院,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所以他在学校后面的北山上等你。”
沈宇更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以离开医院吗?”
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三天就可以出院吗?
可以吗?
可以吧……
他隐约觉察到了不对,可是本能地拒绝了理性思考。
听出手机声音里的小心翼翼,李莉心里难受到极致,埋怨出口:“你为什么不回来早一点!”
李莉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蹲在一个崭新的墓碑前红了眼。
沈宇迟到的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不能挽回任何东西了。
一切都太迟了。
迟到任何人都无法挽回。
沈宇赶到的时候,车子开不上山,他一路抱着骨灰盒跑上来。
北山是海市的一处陵园,坐落在华清大学北侧五公里,海拔五百米的山顶,可以将整个华清大学尽收眼底。
这处陵园地处海市弘道村,也埋着沈宇爷爷奶奶和爸爸的骨灰。
当沈宇抱着骨灰盒出现在李莉面前的时候,她脸上明显愣了一下。
视线停留在沈宇左臂上的黑纱上,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心疼谁。
有道是阴差阳错,有的人会一错到底。
崭新的墓前正放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
“他半年前查出脑部星型细胞瘤时,先后进行了三次开颅手术,前两次成功的摘除了一部分细胞瘤,可最后一次手术中发现,脑动脉星型细胞瘤下面还有胶质母细胞瘤,并已经侵袭性生长,像杂草一样。”
“胶质母细胞瘤是星型细胞肿瘤中恶性程度最高的胶质瘤,因为位置已经侵占到脑神经深处,手术已经没有意义,那时医生判断他只有三个月的生命。”
“而且在侵犯几个脑叶和脑深部结构时,会造成各种脑神经损坏,表现为感官障碍、肢体无力、癫痫,偏瘫、冷漠、甚至痴呆。”
李莉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也就是说,他三个月里完整经历了这所有的病痛折磨。”
“他坐着轮椅是因为双腿无力。”
“鸭舌帽,盖住了他光秃秃的头皮上巨大而蜿蜒的伤疤。”
“口罩和眼罩挡住了他已经错位的可怖面容。”
“但他的意识清晰,智商并没有减退。”
“也就是说……”
沈宇开口打断李莉:“也就是说,他知道我回来了,他也看见我了,可他经过最冷静的思考,才决定不出现在我面前。”
“在北城电视台是他第一次看见我,然后他知道我在找他,然后他更新微博打开定位,就是引我过去。”
“还有,你说他发烧的那次,我去医院急诊大厅的时候,他看见我了!”
“他看见我三次啊!他亲眼看着我和他错过啊!”
“他怎么那么狠啊!他想见我,还明明知道我在找他,可他就是避开我,他怎么就那么狠啊?”
“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见吗?”
沈宇抱着母亲的骨灰盒,靠着江子瑜的墓碑大哭,委屈地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掉的孩子。
他身上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他整个脊骨都好疼,胸骨也疼,最疼的是心口。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江子瑜也死了。
这天地之间,他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前半生他被困顿的命运压得喘不上气,债台高筑一心赚钱,当他以为命运开始让他翻身的时候,却只不过是翻进了另一场噩梦里。
他不再被穷困所困,可依然在不断地失去。
这一生,他与他都在艰难独行,谁也没有救赎到彼此的命运,而且他们还是彼此遗憾中的最大悲剧。
“这是他的遗愿,不留下一张照片,不让你见他一面,连骨灰盒上,都没有他的遗照。”
李莉冰冷的话语像是天边积攒很久的云,带着让人窒息的厚重。
“他不见你,是不想破坏在你心中年少时的模样。”
“临终前,他祝你家庭美满,幸福康健。”
李莉离开时没有声音,徒留下沈宇独自陷在巨大的悲痛里。
大雨是在半夜下起来的,昏迷的沈宇是次日黎明被守墓人发觉的。
他连日奔波不曾好好休息,又经历人生中的两处大悲,加上一夜暴雨浸泡,他得了严重的肺炎。
住了十天院,石磊帮他安葬了母亲,李莉消失了,听说又出国了。
所有人都像是回到了正轨,沈宇也安静了下来。
他回国辞了国外的高管工作,现在有了很多时间去陪江子瑜,他常常带着一束百合花在江子瑜的墓前枯坐,像是那些年在华清对面的饭店里一样。
从黎明,可以等到半夜。
给够了钱,饭店老板不会轰他走,陵园不用给钱,更没人会赶他走。
所以,没人会管他了。
剪裁得体的西装不穿了,一个月后,他苍老得像一个老人。
宽厚的肩膀慢慢变得单薄,像是时光在慢慢吸食这具身体的生命力。
直到一年后,他成了一个面容苍老,胡子拉碴的酒鬼,依然会每天抱着一束鲜花依靠在江子瑜的墓前喃喃细语。
辛辣的酒精刺激他烧灼的胃底,他却享受这样的痛意与畅快。
“江子瑜,我来找你了……”
他喝了口酒,视线看向山下,迷蒙的双眼似看见了那个在路灯下咬着肉松面包的骄傲少年,夜风穿过少年柔软的头发,露出他微红的耳尖。
风传来了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
“沈宇,我好爱好爱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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