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深,延禧宫一片寂静。
宝鹦躲在墙角后,略显鬼祟地伸出头来,悄声唤道:“小主!小主!”
这事若是换了旁人来做,恐怕能叫过路人生生吓一跳,可宝鹦面庞圆圆,两颊还有酒窝,一副喜庆模样,伸头伸脑的样子活像一个蠢笨小龟。
安陵容掩住笑意,故作严肃问她:“如何?”
宝鹦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银子碰撞间哗啦作响。她面带喜色,一副财迷样:“小主!您绣的荷包被抢疯啦!正逢年关那些夫人小姐们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张公公说,挣得足足比平日里多了一倍呢!”
安陵容轻声嗯了一下,摸摸宝鹦的头:“做得不错。”
宝鹦是她身边伺候的人中年岁最小,身量也最小的,惯是个好说话的实心肠,因此在宫中人缘也好。安陵容喜欢她一片赤子之心。
但单从宝鹦能在宝鹃这个一等宫女手底下过得不错,便能看出她其实是有些大智慧的,毕竟太蠢笨的人,安陵容万万不敢用。
宝鹦圆脸一喜,小主惯是情绪没什么起伏的,如今是难得的情绪外露,自己可是被小主夸赞肯定了呢!
却见安陵容点了点银子数量,又将银子塞了回来。
“家里前几日来信说,大夫给母亲开的新药方里缺一味鹿茸做药引,家中遍寻不到品质好些的鹿茸。你拿着这些银子,去太医院悄悄打听打听,若是有便尽量买多些,银子不够便再来寻我。”
宝鹦应下,安陵容嘱托她将银子放好。若不是宫里银票不如银子好使,她也不必让宝鹦带着这叮铃咣当的物什到处走了。
刚一回到安乐堂,就听宝鹃欣喜道:“小主,您回来啦。”
又问:“小主,您这是去哪儿了,奴婢找不到您可急坏了。”
安陵容遮掩道:“我还能去哪儿,不过是去沈贵人那里坐坐。”
她心中藏着事,坐下才觉出不对,桌上放了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便问:“花房不是一直都说,没有这些名贵的玉台金盏吗?怎么今日送了这样多来?”
她调制香料,常需要用到各种花草木植,只是花房嫌她位分低又不得宠,每每问起,都推脱说没有。如今突然送了这么些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敬事房传来旨意,今夜由小主侍寝!”宝鹃声音欢喜得很。
安陵容乍一听,实在难以置信,她再撑不住安稳沉静的假面,连端起的茶都顾不上喝,瞪大了眼睛确认道:“你说什么?”
宝鹃看她反应不似高兴,有些疑惑:“今儿是小主的好日子啊,皇上翻了小主的牌子,这不消息一传过来,花房的奴才就送来了许多的鲜花……”
安陵容手一软,杯盖被她掀翻,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带来一阵蚁噬针扎般的疼痛。
疼痛让她清醒了些,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让宝鹃起疑了,脸上迅速撑出恍然的喜悦与欢欣来。
“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小主收拾一下吧。”宝鹃道。
安陵容轻咬下唇,仿佛害羞般道:“我还以为皇上只当没我这个人呢。”
心下恨急,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数月来皇上将她全然抛在脑后,她侥幸偷得的这些快活时日,顷刻间便要离她远去了吗?她侍寝了又如何对得起姐姐?姐姐又会怎样看她?
一定还有办法,安陵容深呼吸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这一吸气不打紧,倒让她闻出空气中的一丝异样气味儿。
玉台金盏的香气应该是清幽甜润的,怎么她闻着却浓郁了些许?细闻起来,末尾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辛辣气息。
安陵容右手食指关节轻抚鼻尖,本是怕自己多心闻错,预备借手上香膏味道醒醒鼻子再闻,结果手上的辛辣味道反而更重,还掺杂着一丝苦味,怎会如此?
安陵容视线移到方才没被她喝进去的茶盏上。方才溅了几滴,正是滴在这右手上。
她吩咐宝鹃去备水,宝鹃走后,她端起茶盏凑近一闻,又轻抿了极小一口。舌尖一搅,随即面色一变,立刻将口中茶水悉数吐出。
六安瓜茶本应入口甘甜,随后才有些微苦意,但回甘快且持久,断不会苦到舌尖发麻,兼有略刺鼻的辛辣味!
安陵容母亲常年缠绵病榻,她为母亲抓药煎药,耳濡目染下,也习得一些医术药理。
这茶里加了巴豆!所幸她刚才并未饮下,若是喝了这一盏加了料的茶,最好的结果也是侍寝的时候出点虚恭……那便足以被皇帝斥责、打入冷宫了!
万一憋不住……被诛九族都有可能!
她只是想避宠,不是想找死。
想来方才闻到的便是这股味道了,安陵容放下茶盏,正待起身去梳洗,却又出于谨慎的心思,凑近玉台金盏再细闻确认一遍。
是有股辛辣苦涩味,但与巴豆的又有一丝细微的不同。外头寒冷,她在内室里逐渐回温,此时嗅觉更敏锐了些。
是……附子和川乌提纯后的粉末?
这两样倒不会让她大大出丑,且不是口服,毒性便会减弱许多。顶天了便是手脚发麻、心慌欲吐、及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罢了。
只是对方既然敢下这个毒,必是断定皇上见到她发抖也会将她厌弃,可见对皇上了解颇深。
好阴毒的手段!好精巧的连环计!若不是对方是为了害她,她简直要赞叹一声“妙计”。
一杯手段拙劣的加了料的茶做遮掩,寻常口舌不灵敏的尝不出,当下便是死劫。若是侥幸察觉了,也只会庆幸自己避过一劫、放下心来,更无从觉出那无处不在的水仙花香有什么问题。
安陵容甚至有点想笑了,对付她一个久不受宠的小小答应,竟也值得暗中的人如此大费周章?
她会调香的事在宝鹃、菊青面前露过相,只是两人不知她也通药理,且嗅觉如此灵敏。如今既已发觉不对,她大可以轻松避开。
但安陵容准备冒险一把,将计就计。
一是她本就不欲侍寝,发抖这事想来再如何让皇帝厌弃,也不至于当场便打入冷宫。
二来,这次若是避开了,敌人便会有所察觉,保不齐后面会用什么更加阴狠的招数来对付她。她假意中计,便可麻痹敌人,不至于上来便将自己保命的底牌露出来。
因此芳若姑姑给她梳妆时,她便开始打起一阵阵的寒颤来。芳若只当她初次侍寝害怕,便安慰她不用怕。
太监将沐浴后未着寸缕的安陵容用被子卷起,抬进了养心殿,安陵容在被子下止不住的发抖。
皇帝穿着明黄色的寝衣走来,坐在床边,安陵容只觉一股热腾腾的老人味儿朝她扑来,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皇帝望着被子里发抖的女孩,扯下被子,问道:“怎么了?”
安陵容声音都是抖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臣妾……臣妾……”
床上的女孩容颜姣好,眉眼间更有一种独特的江南水韵,只是瞧着过于胆小了些。
皇帝向来喜欢热情主动的,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被喜爱被崇拜,此时兴致便低了下去:“朕又不凶,侍寝的规矩嬷嬷没教过你吗?”
安陵容点点头,仍说不出话来。
皇帝不悦地放下被子:“朕不喜欢勉强,改日吧。”他起身唤来苏培盛,让人将安陵容抬走,再将余莺儿接来。
安陵容放下心来,身子也不再如前面那样厉害地颤抖了。
回去的轿子里,外头的小太监喃喃道:“真晦气,从没当过这样的差事,送进养心殿的嫔妃被原封不动的送出来。”
安陵容心中却都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一番担忧害怕终于有惊无险地收场,两行清泪顿时顺着脸颊滑下。
“梦回莺啭……”
她听见余莺儿唱昆曲的声儿,掀起车帘望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皇帝突然想起了自己,是华妃势大,眉姐姐一人招架不住,便帮了她一把,同时也是帮她自己。
只是没想到传召会这么快,估计皇后也不愿见到华妃一人独大。
眉姐姐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是不愿侍寝的,阴差阳错地好心办了坏事。今夜一过,彻底没了自己这个指望,眉姐姐又要孤身一人面对华妃了。
被皇帝原封不动的送回,这可是有史以来的头一例,宫中议论纷纷,皆是嘲笑居多。
“答应出身不好,又不得皇上喜欢。这辈子呀,算是完了。”
“真可怜,要是我这样被送出养心殿,再也不见人了。”
“可人家呀,偏像个没事人似的。”
宫女太监们嚼着舌根,没注意到后面走来的两位小主。
沈眉庄声音威严:“小主就是小主,容不得奴才议论。如果有人敢背后贬损自己的小主,我会立刻回了皇后,把他轰出宫去,记住了吗?”
宫女太监们齐齐下跪谢罪道:“是,奴才知罪。”
安陵容尚且真的没事儿人一样在自己的宫中刺绣。外头人闲话传得难听,她虽不甚在意,倒也没必要上赶着听,因此深居简出,倒乐得清闲。
沈眉庄和甄嬛推门进来,宝鹃起身行礼:“沈贵人万安,莞常在万安。”
安陵容放下东西正要起身行礼,被甄嬛一把按住:“坐。”
她前倾身子,关切问候:“还好吧。”
姐姐来看我自是极好的,安陵容道:“我都好,劳两位姐姐挂心了。”
沈眉庄也轻声道:“以后会好的,咱们还有的是以后。”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场,陵容实在可怜。怕揭人伤疤,她也不忍出口问询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着宝鹃的面,安陵容做戏做全套:“两位姐姐还有以后,我没有了。”端是一副黯然神伤、心如死灰的模样。
经此一遭,内务府的人更是不把安陵容放在眼中,连月例都克扣起来。
安陵容倒安之如怡,流言她不在意,所以伤不到她。手中银钱也够,想要花出去,总能找得到办法。
她天真地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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