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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左耳

2个小时以前。

杨桉第三次踏上这间县城医院的五楼,过道没人,冷清肃穆,窗外的马路上偶尔有货车驶过,“呼”的一下就过去了,像是和耳鸣久违地快速打了一次架,遥相呼应地烦躁。

她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和不耐烦,鬓角的头发半垮下来,松松垂在一侧的耳朵上,她显然没有感觉不舒服。

看了看杨桉,又看了看那间关着的诊室,如此隔一会又重复一遍。

刘女士:“他们几点上班?”

杨桉伸手给刘女士勾了勾那一撮头发,估算着说:“两点……现在是……”

又低头拉开校服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普通方表,“2:11……嗯~再等一会吧。”

杨桉把矿泉水递给母亲,刘女士的手指覆着老茧,些许发黄的手擦过杨桉白嫩的手背,叹了口气,不急不缓喝了一口。

她妈妈姓刘,单名一个芹字,自己私以叫她刘女士。

刘女士今天很急地从家里赶来,母女两快速解决了午饭,就折腾到了医院。

来的路上深入浅出地聊了几句,就把杨桉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刘女士的优良传统,出事先骂人,奉行着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杨桉习惯使然,只是受着。

对母亲显露本色,天然呆的淡漠。

她总是这样,面对最亲近的人也是眼神怔忪,强颜欢笑也只是外向的不得已。

小县城的气温常年都宜人,不冷不热,今天虽然没阳光,天空些许阴沉,缀着层层密布的乌云,但是风还是很舒爽。

她俯瞰着楼下的侧柏,密密匝匝的翠绿迎风律动,想起了学校里上体育课的操场也有这样植物,每次路过都会不由自主的顺手拂过,心中升起一丝怡然。

“杨......杨桉是吧?”

正当她出神之际,响起的声响打断思绪。

“嗯,对。”

“怎么样?好点没?”

她平静地摇了摇头。“哦,这是我妈妈。”杨桉向医生介绍。

医生姓高,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幅厚镜高高架在鼻梁上,资历不知,但情绪稳定。

高医生打开门,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随即就叫她们进来。

杨桉给自己打气鼓劲,坐下接受审判。

高医生坐下,按下电脑开机键,声音平静:“耳鸣声音还在持续吗?有没有断过?”

“一直都响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了。像大货车开过一样,很刺耳。”

高医生:“药吃着是吧,感受不到作用吗?”

“没有,开始有点影响心情了。”

“第五天了,是吧?”高医生抬头看向杨桉的妈妈,熟络的打招呼“来,做,”示意她坐到杨桉旁边。

“是。”

高医生一改对杨桉的从容,转头凝重地对杨桉母亲说:“现在呢,我建议你们到更大一点的医院去看看。因为已经五天了,吃药也没有什么起色。设备好一点的医院,系统治疗的综合性更完备。她的耳鸣未减弱,并且一直在增强,病因呢是多发性的,具体的不好判定。”

“她能恢复吗?具体医院我们该去哪里?为什么吃药没有用?”刘女士镇静之下暗藏愤懑的抛出问题,企图获得期待。

高医生很有耐心,慢条斯理的打开一旁的水杯喝了口水:

“这么说吧,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可能你到任何地方都没有医生能给你准确答复,只能尽力而为。先去D市看看吧,距离呢?也不远,就D市的州医院!吃药情况因人而异因病而异,她的状态在恶化,平常药物可能起不到多大到作用了,得辅助一些物理治疗手段,何况现在开始干扰心理了。”

刘女士捏紧手里的病历本,眼神极其不信任,声音带有严厉质问:“既然这么难治,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她情况不乐观,她都来看了三次了?医生,我们也并非没有生过病,你早点向她说清楚点,她都不至于昨天才告诉我。五天了,时间呢?时间呢?”

“杨桉妈妈,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耳鸣是个人都会有,这种情况也很常见,随便吃药就恢复的大有人在,她是有半天的耳鸣就来看了,我不否认有错,对于杨桉个例的判断失误和盲目自信,你大可以骂我埋怨我,但是我想杨桉更紧迫,现在争吵没有意义。”

“你?”

……

是的,谁都明白的道理,刘女士噌的一下拍桌而起,却无力哑火。

总结来说,她病未知,时间紧急,这个小医院无力医治。

与其纠缠质问,分个谁对谁错,还请尽快寻它处。

杨桉还没从刚刚知道的消息里缓过劲来,就被刘女士吓到。

只能扯了扯母亲的袖子,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妈,我们走吧。”

刘女士侧脸对着她,而后起身,“走,”粗鲁拉着她,奔向门外。

杨桉回头看了高医生一眼。

“快去吧。”高医生抬头还了一个微笑,轻轻摆手。

*

一辆电梯停运,另一辆显示在一楼,刘女士烦躁地按着下行键。

等电梯明显是个耐力活,平常的一分钟被放大延长,三分钟像是过了大半年。

“走楼梯吧。”

刘女士继续骂骂咧咧,逮着啥说啥,不经过脑子,话赶话的发泄。

“你也是,发现了就应该立马告诉我啊……拖着好吗?都五天了。自己什么状况不清楚吗?……从小就生病还没有教训……一天到晚要死不活的,就知道一天死劲的学,真的是……人又老实,和你爸一样不知变通,死脑筋……读书读到牛屁股里面去了……”

其实,杨桉很想反驳,对啊!才五天,我已经看了三次了,不是不想让你担心嘛,你已经够辛苦了,我以为这个会像感冒一样马上就好,我也不知道啊!

我是不是又像个累赘、拖油瓶一样,拖着你、哥、爸。

但是她不敢讲,因为会被骂,肯定的,她妈妈是不允许她这样想的,这个想法不对。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钱。

家里平平常常也还过得去,但是是抵不住这些突如其来的意外,它们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东西会无形的引发争执、冲突,杨桉体验过。

就算最后事态平息,但是它们会默默指向那个最初的导火索,有意无意的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被放大、延伸,每一次被提起都是扎向所有人的刺。

杨桉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导火索。

配合着右耳清晰无比的谩骂声,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一个又一个的楼梯转角,一扇又一扇的高窗,光线由眀转亮又至暗。

可惜射向的靶子,靶心上架着的杨桉貌似游离,压根儿不在乎,射不透穿不破,威力减半,刘女士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还得是亲妈亲女儿,知道互补的场景该怎么演绎。

木然走到三楼,楼梯间的高窗,斜射进高高的阳光,不浓烈,是一道很微弱的光,昏黄泛白。

杨桉抬起右手手掌覆在右耳,一阵闷闷声传来,是正常的耳鸣声,每个人都有、都能听见。

和自己左耳的尖锐噪声不一样,声音听的她恍惚又真切。

朦胧光线削弱她身上的自在愚钝,放大不安怯懦,像置身于幻影里,不真实地抬起左手接住光亮。

她好像再一次听见了花瓣凋零掉落在光线灰尘的声音——噗嗤一下砸向胸腔。

“妈,你说,我会好吗?”

对,其实比起前面的两个想法,这个才是致命的。

杨桉是自私的。

她应该是健康的。

17岁。

她同样是个孩子,她希望和其他同学一样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听课;想一起恣意大笑的奔跑在操场上肆意狂欢:想成绩优秀变成他人艳羡的对象……而不是在这里单打独斗。

要死要活,自导自演。

现在,命运又和她玩起来了,你要是准确说明是什么病还好,关键是,居然连医生都道不明所以然。

那是未知的恐惧,从未面对过。

苦痛她不怕,忍忍总能过去,但是不告诉折磨的时间期限、程度、方式,它们就永远高悬在那,似有若无的提醒你:

"后面还有个大的,不要高兴得太早。"

而你对此毫无办法,一点辙都没有,只能干等着。

前行的脚步顿住,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杨桉感受着左耳蝉鸣般高亢叫嚷的耳鸣。

刘女士定住,不敢回头看女儿,这话怎么接。

很快,杨桉眼角划泪,恐惧的滞后性这分钟才开始挤压她,她无声哭泣,止不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杨桉看向母亲的背影,希翼、期待、愿景。

告诉她这一切此刻这一秒是假的,没有发生过,她现在应该是坐在教室里听那该死的让人头皮发麻的课;告诉她,应该只会是一场感冒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吃点药就好了;告诉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她没事,她左耳的耳鸣会减弱至消失,她会好的。

告诉她啊!

刘女士平静转身看着她,她给不了回答。

但是她感觉心里有块石头落地了。

‘她开始面对这一切了。’

刘女士把目光移向杨桉掌心的那束阳光,很自然地把自己裹着厚茧的手放在那束光亮上。

那只手柔软细长覆着一层薄薄的血肉,她很瘦,上面浮现着青色血管。

她应该接住女儿掌心的那束光。

“我们现在应该回学校,去和赵老师请假,你收点东西,我们去D市好好看看,嗯?以前更难过的时候都过来了,放心吧,我们不去想那么多,嗯?”

刘女士试着吞咽了一下喉咙,让自己的声音字正腔圆清晰明了,和平常一样。

“嗯?沒事的。”

……

刘女士拉着杨桉的手,握住。

身影一晃,阳光直直落在地面,空气里的灰尘涌动绘成光柱。

回校快速把事情办妥,奔向D市,避免麻烦和询问,她并没有去教室,直接去教师办公室请假,回宿舍拿了几件衣服。

所幸,去往D市的班车还有一趟4点半的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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