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雅轩内，纯鸢早早备了茶，屏退下人在里间等待。
她料定裴玄一定会来，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舅舅身边的乖侄。
午后，楼下车马发出凄厉的嘶鸣，车尾铜铃轻曳，一身着锭色长袍的男子摇着折扇，正春风得意地出来。
裴玄唇角微弯，神色淡然地跟在身后，他手里拎着一上好锦缎裹就而成的锦盒，单手擒着折扇，跟着指引的侍从一路踏过长廊。
这清雅轩是上京有名的茶楼，京城各色有头有脸的人都常聚集在此。
三皇子还从未来过此等文致雅趣之地，瞧这氛围，着实比烟花柳巷之所要僻静许多。
他单手背在身后，衣服熏的香几十里都能闻到，下巴盛气凌人地抬起，个头不高，不觉给人一种狐假虎威的错觉。
接迎的伙计瞧见二人，忙不迭堆着笑迎了过来，“二位爷，里面请，请问要喝点什么？”
三皇子那条缝似的眼睛轻扫，哑着嗓音道，“明月阁的人来了吗？”
听闻此话，伙计眼前一亮，“来了来了，原来你们是明月阁邀请的贵客，还请随我来。”
轻哼了声，萧云跟着伙计晃晃悠悠地上楼，裴玄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意。
“四弟，你说，”面上横肉轻抖，萧云忽而转头，“这纯鸢公主不请别人光请我们，是否要在咱们中选一人做驸马？”
瞧出萧云眸中的雀跃，裴玄笑着回应，“非也，我自幼文弱，公主岂能瞧得上？听闻纯鸢公主三岁射箭五岁骑马，她所心悦的，定然是像三哥这种强壮勇猛之人。”
被裴玄上了眼药，萧云抬手理了理鬓角，神色越发放浪，“四弟说笑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虽说你自幼身子不好，却也生得俊俏，没准纯鸢就喜欢你这种也说不定。”
听出三皇子明晃晃的试探，裴玄故作羞赧，“三哥多虑了，倘若公主贪颜，何不去找面首？我无才无德，实在是担不起驸马这担子，但三哥就不一样了。三哥身强体壮，才情兼备，也只有像三哥这样的人，才揽得了这驸马的重任。”
“四弟你……”
本就过分自负，萧云更是被裴玄这几句哄得花枝乱颤。
他本不想同北胡扯上关系，但纯鸢是在水灵，跟勾栏瓦舍里那些谄媚庸俗之辈不能相提并论。大黎闺阁女子素来温婉，保守文静，如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但北胡女子不同，像草原上奔腾的野马，况且纯鸢还是北胡的公主，实属诱人得紧。
跟着引导的活计，二人一同进到里间。
纯鸢听到动静，红唇微微勾起，刚起身，便同张油腻肥硕的大脸撞了个正着。
“你……三皇子殿下，好巧。”
萧云瞧见纯鸢僵在面上的笑容，只当她是碰上心爱之人的羞涩。
“纯鸢公主，您真会说笑，不是您手书一封邀我来的吗？还特地找四弟作陪，怎还不记得了？”
听闻此话，纯鸢嘴角抽动，“我……我吗？”
她这时才注意到跟在萧云身后的男人，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穿着素朴，没一点皇子排场。
“当然，”见纯鸢仍不肯承认，萧云还从袖筒中拿出了信帛，“这上面，难道不是纯鸢公主的字迹？信帛上还沾染着您身上的香薰，现在我人已赴约，你就不必再同我逗闷取乐了。”
秀眸向下，纯鸢在萧云敞开的信帛上游离，这的确是她给裴玄的那封，但上面多了几个字还补了落款。
不得不说，裴玄这以假乱真的技艺果然高超，就连她，都辨不出真假。
原以为他会看在秦相的面子上乖乖赴约，没成想，居然堂而皇之地玩这一套。
“哎呀，瞧我这记性。”既然三皇子已来，纯鸢就只好顺坡下驴，“二位殿下请坐，我听闻这清雅轩的果子乃京城一绝，所以才特地邀两位，同我一同赏玩。”
腰侧银时轻响，萧云的视线不自觉被纯鸢婀娜的身姿吸引，“这果子确实一绝，尤其是有佳人作陪，就更显美味。”
被萧云的荤话激得头皮发麻，纯鸢强颜欢笑，“殿下说笑了，你们大黎的美女才是一绝，当日我示街游行之时，这眼睛都不知该往哪看。”
将纯鸢的话当做自谦，将她灿若桃花的面容当做无形的示好，萧云身子微侧，不自觉离她更近了些，“公主这话是否在考验本皇子的用心？那些市井庸脂俗粉哪里能跟您相提并论？当日公主在殿上的惊鸿一舞，着实让本皇子耳目一新。也不知我大黎皇室谁人有此等荣幸，最终能迎娶公主，结交两国之好。”
清雅阁地属静市，向窗外望去，正巧能望见涓涓流淌的曲水。
裴玄面色淡然，温热的指尖微微在杯口处摩挲。
视线定定落在窗外的与远山，毫不理会纯鸢屡次投来的秋波。
觉得裴玄的存在有一丝碍眼，萧云戳了戳他胳膊，脑中思索着该如何赶他离开。
他抬手抿了口清茶，右手微微蜷起掩唇轻咳了声，思量须臾，终是朝身侧人望了过来。
“那个，四弟啊，我听闻之前父皇要你去府衙协同办案来着，那案子怎么样了？”
对上三皇子迫切眼神，裴玄放下杯盏，勾唇轻笑，“回三哥的话，几日前已然结案，是为市井之人同被害人的私怨，我知晓因由时，也格外痛心。”
“哦哦，”听闻案子已结，萧云不死心地追问，“那你母妃，现下可好？听闻她癔症更为严重了，若是御医瞧不好，要不找些江湖郎中再替她瞧瞧？”
“唉……母妃，”似是提到伤心事，裴玄长叹了声，“谢三哥关心，我确实有在考虑。提及此事，我还要慎重向公主道个歉，昨日我母妃对你不敬并非有意，今日这顿茶我请，权当是替母后赔个不是。”
以为裴玄在试图打开话匣，萧云赶忙赔着笑替纯鸢倒了杯茶，“四弟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难道一顿茶就能还清了吗？那个……公主啊，我四弟这些年一直在宫中养病，不太懂人情世故。这样，他的罪，我替他还了，谁让他是我最宠爱的亲弟呢！往后在上京，你要去哪，都可支使我。”
原本裴玄来赴约，还唯恐纯鸢会以使臣之死借口要挟他，没成想这么快就有人替他揽下了此事，倒真是美事一桩。
既然萧云这么小喜欢替他人揽罪，他又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抬手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他便猝然起身，抬手恭敬对纯鸢行了个礼，“今日谢公主请在下饮茶，也多谢三哥对小弟的包容。从昨日母妃发病起，在下还未来得及去寝宫探望她。方才提及此事，在下实在忧心，如此便提前告辞，等着回宫探望过母妃才能安心。”
原以为裴玄只是拉萧云当挡箭牌，没成想他这么快便已找到借口离开。
“四皇子殿下，何必如此心急。莫不等我们喝完茶，一起去探望如何？”
听闻此话，裴玄闻之色变，“公主殿下不可，我母妃这病分外棘手，纵使寻遍名医，也尚未找到根治的法子。昨日她在殿上已经冒犯过公主了，倘若梅开二度，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父皇交代。”
见裴玄识趣离开，萧云神色大悦，“纯鸢啊，我四弟就这么个忧虑的性子。他一担心起来，就算晚了一分，也会浑身不适，坐立难安。反正你今个请的也主要是我，便随他去吧，这上京城我可是熟悉得很，待一会喝完茶，我还能陪你去其他地逛逛。”
听到萧云的话，纯鸢脸上的笑容险些没兜住，“那便多谢三殿下了，您先喝着，我送四殿下下楼。”
不想让裴玄同纯鸢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萧云赶忙站起，“那我陪公主一道去吧，这四弟毕竟是同我一起来的，我自然要送他一程。”
“三殿下哪里的话，”见萧云要跟来，纯鸢连忙阻拦，“您毕竟是我请来的贵客，自然要好生招待。您放心，我去去就来，我就送四殿下去楼下，顺便同小厮招待一声，再做些招牌果子上来。”
“如此，那便劳烦公主了。”
将萧云留在楼上，纯鸢亦步亦趋地下楼，这茶楼人来人往，她紧贴裴玄身侧，冷着脸压低了声音，“四殿下，当真好计谋。我相信我今日找你来的因由秦相都已经同你说了吧？没想到四殿下这么不愿意当我的驸马，竟还派三殿下过来当挡箭牌。”
见纯鸢如此直白，裴玄装聋作哑，“在下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我自幼体弱多病，在宫中也不受重视，综合下来，确实不是公主的最佳人选。”
见裴玄油盐不进，纯鸢面色黑沉，“你以为你拒绝就躲得过吗？你倒跟秦相所说的有些出入，他的亲亲侄儿，并不如他说的那般乖巧听话。”
脚步一步不停地向下迈进，耳边响起小厮的‘欢迎下次光临’，裴玄转过了身，“公主，就送到这吧，三哥还在楼上等您呢！今日多谢公主款待，在下荣幸之至，下次若有在下能帮得到的地方，在下定不推辞。”
“萧玄……”
两人对话匆匆结束，裴玄甚至没等纯鸢说完就抬腿上了马车。
景年看着纯鸢红绿相间的脸，心头不由得吐出一口浊气。
什么狗屁公主，居然还敢在殿上当众诬陷皇子，也就他主子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否则的话，她跟那群使臣，谁都甭想跑掉。
“公子！”用手掩着唇，景年笑出了声，“那纯鸢当真想将您招成驸马？我的天，哪有强买强卖道理？”
裴玄看着他一吐为快的模样，忍俊不禁，“晚点吩咐下去，将三皇子同纯鸢公主今日在宫外游玩之事尽快散播出去。既然她挑到了不该挑到的人，那咱们何不帮她一把？”
听到主子的计划，景年惊愕地瞪大了眼，“您真要这么做？就不怕秦相知道了怪罪于您？”
毕竟纯鸢能挑到他，少不了秦相在背后推波助澜。
“所以我才要先发制人，”裴玄眼尾弯出条狭长的曲线，“若等纯鸢先向父皇开口，那一切便没了回旋的余地。但倘若她同三哥闹出些不雅之事可就不一定了，三哥他素来怜香惜玉，我这也是替公主选了个好归宿不是？”
离开清雅轩，裴玄便径直入了宫。毕竟他提前离席的由头是入宫看母妃，至少要做做样子，才不会在日后落人口舌。
使团被圣上安排在专门的寝宫，寝宫内外，皆有破晓阁暗卫扮成的侍卫看守。
今日宋挽月在寝宫外轮值，到了晚上，才轮到她入内。
晚间休憩的间隙，她同裴玄在约好的地方会面，今日使团内无大动静，除了纯鸢公主早些出宫之外，就是使臣被传唤到龙鸾殿一次。
入宫觐见不准侍卫随行，所以她并不知具体谈到什么，但她有听到使臣在讨论裴玄，除了他，太子和二皇子也有被提及。
“晚上，我轮值时便去查查那使臣的下落。倘若他没死，就必回露出端倪。”
听到宋挽月的计划，裴玄摇了摇头，“不可，这太冒险了，你不可贸然行事。父皇答应使团会好好安葬，六日后便到了下葬之日。在下葬之前，未免行迹败露，他们必回将那人给送出宫去，你只需时刻注意使团的动向即可。”
侍卫中掺杂了眼线，使团又怎会毫无察觉。他不愿宋挽月当这个出头鸟，一旦失误，事情会更棘手。
“今日纯鸢出宫了，但带的人身型同那日的使臣并不相同。我想，他应当的确在寝宫不假。”
她不知死得人究竟是真是使臣还是提前安插在其中的死士，若是真的死了，那想抓到把柄可就难了。
“嗯，你多观察观察，倘若有线索，便找机会同我汇报便可。至于行动，务必听我号令，我未亲自下令，便按兵不动。”
今日纯鸢没达目的定会有后招，不知她后续动作，他不想宋挽月以身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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