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春走秋至,时间如掌中沙,不知不觉就于指缝间倾泻,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这一年过的,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萧乙还记得自己刚习武时,萧甲就领了个小萝卜丁来。小萝卜丁是萧乙私底下这么叫唤他的,他个头比萧乙还矮,瘦瘦小小的,一阵风都能刮跑了似的。
“喏,这个叫萧丙,你们俩以后就跟着我一起练了,虽是同门师兄弟,互相可别就谦让着啊。”
萧甲这番话明显话中有话,可这俩半大的孩子到哪儿听得出个什么名堂。小萝卜丁是个小滑头,成天贼兮兮的,就知道偷嘴躲懒。他总撺掇着萧乙一起偷懒,但萧乙不。
他答应过七爷,自己这条命就是爷的,必须达到他说的,一年后的“效果”。
小萝卜丁听不懂萧乙说的什么鬼话,他虽说也是七爷捡回来的,但在王府过了段闲适日子,人就懒散了,才管不上什么命不命、忠不忠的,只要有舒坦日子过就行了。
他人不坏,俩小孩都到了长身体的时候,萧乙平素练功辛苦,到了半夜总饿得睡不着,又不好意思爬起来找东西吃,都是小萝卜丁给他带回来。
包子、馒头、蒸面团、烧鸡烤鸭,每日就没间断过。多亏了小萝卜丁的补给,萧乙才能在那么高强度的训练下扛过了一年四季。
等到来年冬日,萧乙十三岁,个头窜了些,已经到萧甲胸膛处了,胳膊腿子上都有了劲儿,人看着也有朝气许多。
萧甲知道,这都是萧丙给带的。俩人成天混在一起,一个傻乐呵,一个闷葫芦,正好凑一对。闷葫芦不闷了,闲时不当也能开两句玩笑,给萧甲一通乐呵。
这孩子是有点变了,但萧甲知道,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到了一年期限那日,漫天飞雪,糊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萧乙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七爷,沈铎寒。
萧乙倏地就想起,自己刚被带回王府那日,许是也落得这般大的雪吧。
那日,萧乙原以为只是普通一日,如往常一般,萧甲带着他和小萝卜丁踏入积雪深及膝盖的竹林。
但又有些不同,因为沈七爷也来了。他来验收一年的“效果”来了。
萧乙不知怎么,心跳比往常快上许多。七爷的眼神太冷、太厉,盯着人看的时候,像是能从你身上活活剐下一层肉。那样一双眸子,怎会生在那么一张俊美如玉的面容上?
他视线不敢多往七爷那边看,只敢和傻呵呵笑着的萧丙对视。
小萝卜丁个子还是那般矮,这一年都没怎么长个儿,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型,萧乙知道,他一定没发现有哪儿不对劲。
两人被萧甲拉开,面对面站着,又各自发了一把匕首。
没有刀鞘的匕首,锋利如芒,萧乙不用试都知道,这手指头只要轻轻往上划拉一下,保准血染一片。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眸,一双好看的琥珀色眸子望向萧甲,却见萧甲回避他的眼神。
萧甲只是长得凶,但人很好,亦师亦友,除了练功时对他尤为严厉,其余时候都能算得上是好大哥。
而此刻,这位好大哥却开了口道:“现在开始,一炷香时间,你们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如果一炷香时间到,两人都活着,那么、”
他说着,手上轻轻发力,利刃出鞘,“噌”一声响,预示着绝对的武力值压制。
“我会将你们二人都杀了。”
一串雪花被风吹到萧乙跟前,落在了他的眉梢、睫毛上,却被他轻微发颤的眼睫给抖得一干二净。
他在,说什么?
萧乙的眼神透露出迷茫,一如一年前刚摘下眼布,重见天日时的那种,茫然,不知所措。
“现在,一炷香的时间正式开始。”
萧甲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却又像从很远处传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晶莹的雪花翻滚着坠落,不远处的松竹之上,悠闲站立着一个白衣俊朗的男子。
七爷,他在看着这一切。亦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他要他们自相残杀。
“可是,我这条命是七爷给的,七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要为七爷活着,除非他让我死。”萧乙在心中这么对自己说。
他反手握住刀刃,看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萧丙。冲刺,瞬息之间刀尖划破对方咽喉。
一击致命,萧丙甚至连刀都没有来得及举起来,脖颈的血喷涌而出,洒了萧乙一身,也染红这片雪地。
这样一来,死得也不会那么痛苦。
只是为什么,他的心脏突然开始抽搐般的疼痛。
那些曾经的画面。
——小萝卜丁偷偷带着香喷喷的烤鸭,和他躲在偏屋里吃得满嘴油光。
——小萝卜丁看他站桩又累又热,拿了把蒲扇给他扇风。
——小萝卜丁在他感染风寒时,连夜爬起来给他熬制汤药。
——小萝卜丁……
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
被他、萧乙、杀了!!
“不错,萧甲,你这一年训练的效果我很满意,是时候带这孩子去那里了”
七爷的声音永远毫无波澜,毫无起伏,随着飞雪逐渐远去。
萧乙没有动,他听到萧甲说:“萧丙的尸体今晚就会火化,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上路。”
紧接着是脚踩过雪地的声音,直至消失。
雪落满萧乙全身,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他想哭,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七爷,这是七爷的命令。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雪已经将萧丙的尸体埋了一半,那个傻呵呵的小萝卜丁直到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萧乙趴在他身边,掰起萧丙僵硬的手,将他的匕首扎进自己左肩口。
“你看,你也伤到我了,是不是。”刀刃拔出,鲜血直流。
随后,萧乙用那双沾满两人鲜血的手捂上萧丙的眼睛,这才将那双目给阖上了。
*
萧乙一夜未睡。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小萝卜丁那张布满鲜血的脸。
那张愤怒、绝望、歇斯底里的脸。
“为什么要杀我!!”
“我对你那么好!!”
“为什么!!”
为什么呢?
萧乙当然知道,因为他这条命只属于七爷。除了七爷,任何人都没法让他死,哪怕是他自己。
他给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血流了不少,好在扎得不深,王府药材齐全,过不了几日便能好。
早晨天不亮,萧甲便来敲门。开门一见,萧乙早就穿戴好,他没有什么行李要带的,脸色较昨日相比,过于惨白了一些。
对于此,萧甲自然能理解。毕竟才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亲手杀了自己一年来最好的朋友,能做到萧乙这种反应,已经很不错了。
他见过无数这样的场景,厮杀到红眼的昔日挚友,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亦或者是不忍动手,最终双双被解决掉的。
那些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中,真正能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去到那地方。
“萧大哥,我们这次是要去哪儿?”萧乙跟着萧甲上了马,天刚微微亮就已经出了北郡城。
“去凛川的无湮阁。”
“无湮阁又是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萧乙知道的事情很少,凛川是哪儿,他没听说过,无湮阁又是哪儿,他也没听说过。
他这一年里都跟在萧甲后面习武练功,甚至于练的什么功、修的什么心法,萧甲也不告诉他。
萧乙曾经好奇地问过,但萧甲的回复似乎永远就是那么几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路风霜雪寒,跑死几匹骏马,每天休息不超过两个时辰,萧乙扛着发烧的身体一声都没吭过,直到入了凛川一带,他才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萧甲知道,这孩子是受尽了苦头。可这些算什么,更多苦头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入了夜,萧乙晕晕乎乎躺在床上。晚间喝了汤药,他身上一会冷一会热,好在有内功护着,不然人早就废在半路上了。
屋里亮了一只蜡烛,忽而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响,给萧乙一个激灵,往门边一看,原来是萧甲。
“萧大哥。”萧乙是个礼貌孩子,病成这样还想着坐起身来和萧甲说话。
萧甲摁住他的左肩,稍一发力,便疼得他龇牙咧嘴乖乖躺好。
“萧乙,以后别做这种没用的事。”萧甲今晚的语气听起来与往常不同,怪严肃的,显得那张脸更凶了。
但是萧乙不怕,他那双眼眸子像被雪融化过一般湿润,听到萧甲这么说,想起什么,眸中一瞬黯淡,复而抬起,黑白分明地看了过去:“萧大哥,我们去的那地方真不能说吗?现在已经到凛川了。”
萧甲见他这副模样,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这不是他第一次领人过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进了无湮阁的人最后成了什么模样,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这孩子不一样,他既狠,又善良。他还有一丝良知在,又被那份所谓的忠诚压着。
更何况……
萧甲抹了把面,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复杂。随后丢下一个钱袋,不欲多说其他,“萧乙,今晚,你便骑马离开此处吧。”站起身就要离开。
却被那少年拉住了衣袖。
“萧大哥,我不走。”
萧乙将钱袋塞回萧甲手中,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容上俨然显出些朗朗之气,说话也掷地有声,“是七爷让我来的,便是黄泉路,我也赴。”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眨都不带眨的。
萧甲见过那么多人,从未见过如此明亮和好看的一双眸子。
也罢,这终究是萧乙他自己的选择。又或者说,从最开始七爷看中他,一切就已然成为定局,无可改变。
心头这般想着,萧甲忽而一瞬回过神来,将衣袖从萧乙掌中抽离,后背心猛然一凉。
自己刚刚究竟在做什么,竟然是想私自放走这少年吗?此处已是极北凛川之地,这十来岁的少年,就算有了银钱,又如何能在这片蛮荒之地存活下去。
更不论说,此处遍及七爷眼线,哪怕是一只鸟飞进来,都得扒光了羽毛看看有没有夹带私货。这么俊美的一个少年,又如何能逃得过那些人的眼线。
自己也真是一时心软,一时糊涂了啊!若是被七爷知道,指不定要受些什么责罚。
如此,萧甲便不再言多,而是叫萧乙早早休息。
毕竟等去了无湮阁,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兴许就再也睡不了什么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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