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如同江南女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淅淅沥沥,落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天色并未放晴,浓重的湿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将整个临安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远山如黛,近水含愁,西子湖的潋滟风光,此刻也失了几分颜色。
静慈庵的青布小轿,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轿帘被风微微掀起,露出一角月白僧袍和一张过分素净的脸庞。慕清漪闭目端坐,双手合十放在膝上,指尖冰凉。轿内空间狭小,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檀香,还有同乘的其他三位尼僧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
李若兰,上吊,死状蹊跷……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咒符,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
轿子停稳,外面传来仆役恭敬的禀报声。慕清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跟随着慧因师太,走下了小轿。
李府位于城东的清河坊附近,这里是临安城内富商巨贾聚居之地,宅邸连绵,气派非凡。李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虽是白事,排场却依旧不小。
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悬挂的白幡在萧瑟秋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引路幡。门前两尊威武的石狮子,被连日秋雨冲刷得纤尘不染,却也因此显得格外冰冷、肃穆。门口侍立的仆役皆身着粗麻孝服,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哀戚,眼神却不时瞟向往来的宾客和他们乘坐的轿子、马车,似乎在估量着来人的身份与分量。
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将原本宽敞的门前空地挤得有些拥堵。慕清漪随着师太等人往里走,耳边充斥着各种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唉,真是可惜了!李家小姐才貌双全,尚未及笄,怎就……”一个穿着杭绸员外袍、体态微胖的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对着身边的同伴摇头叹息,脸上满是惋惜。
“谁说不是呢!”他的同伴,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男子接口道,“听说是……想不开?可好端端的,又是金枝玉叶,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声音压得更低,凑近同伴耳语,“莫不是跟前阵子李员外那批北地的皮货生意有关?听说那批货出了点岔子,亏了不少……”
“噤声!”胖商人连忙打断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种话可不敢乱说!李员外如今正是伤心的时候,咱们还是进去上了香,略尽心意便走吧。”
“谁知道呢?这深宅大院里的事,外人哪里看得清?”山羊胡耸耸肩,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不过啊,我听说,李小姐平日里看着温婉,性子却烈得很。前些日子,不知为了何事,还跟李员外大吵了一架,把她最心爱的一只汝窑笔洗都给砸了呢。”
“哦?还有这等事?”胖商人似乎忘了先前说的话,对这个闺阁小姐的传闻更来了兴趣,“为何争吵?”
“这我哪知道?许是为了那个周家书生?”山羊胡挤了挤眼睛,“听说李员外不大看得上那书生,嫌他家世寒微,又是个只知吟风弄月的酸丁,几次三番想给小姐另择佳婿。”
另一边,两个穿着青色襕衫、像是官府属吏模样的人也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晚大理寺的差役连夜封了李府的绣楼,说是死因有疑,要等寺丞大人亲自勘验。”一个瘦高个说道。
“哦?竟有此事?”另一个稍矮些的惊讶道,“我只听说李小姐是自缢……难道另有内情?这李家可真是多事之秋啊。前阵子刚听说他家跟梁员外合伙的那趟海外香料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损失惨重,如今又……”
“嘘……祸从口出,慎言,慎言”瘦高个连忙制止了他。
这些零碎的、真假难辨的议论不绝于耳,慕清漪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
穿过挂着白幔的仪门,绕过影壁,便是一个宽阔的庭院。两侧抄手游廊环绕,廊柱漆着暗红色的漆,廊下挂着一排素白的灯笼,随风摇曳。
正对着庭院的,便是李府的正厅——荣安堂。此刻,这里已被临时改作了灵堂。厅堂极为宽敞,足可容纳百人。梁柱皆是上好的楠木,粗壮挺拔,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吉祥图案。四壁悬挂着字画,其中不乏前朝大家的真迹。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织着精美的缠枝牡丹图案,踩上去柔软而悄无声息。厅堂两侧摆放着成套的紫檀木太师椅和茶几,椅背和扶手上都镶嵌着螺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然而,这所有的富丽堂皇,都被灵堂中央那具巨大的、散发着沉重气息的金丝楠木棺椁,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悲伤氛围所压倒。棺椁前,设着一张长长的香案,上面摆满了香炉、烛台、以及琳琅满目的供品——堆积如山的纸钱元宝,新鲜的水果点心,甚至还有用面粉和糖捏成的、栩栩如生的亭台楼阁、车马仆从。香烛高烧,青烟袅袅,混合着纸钱燃烧的灰烬味道,弥漫在整个厅堂,呛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灵柩前,一位身着重孝、云鬓散乱、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正伏在锦垫上痛哭不止。她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倒下去,全靠身边两个同样身着孝服、眼圈红肿的丫鬟死死搀扶着。那妇人,正是李若兰的母亲,王夫人。她的哭声嘶哑而绝望,充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那不是装出来的,是真正的心碎,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哀嚎。她不停地用一方早已湿透的素白丝帕擦拭着汹涌而出的泪水,口中含混不清地反复呼唤着女儿的乳名:“若儿……我的若儿……你怎么……怎么就舍得丢下娘……一个人走了啊……我的苦命的孩儿……”
这哭声,狠狠地刺入了慕清漪的心脏。
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同样失去爱女、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李夫人,慕清漪的心中混合着同情、悲悯、以及某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无声地涌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拿柚子遮住眼睛,声音也变得有些梗塞。
“这下雨的时候,院子也有沙子。”她抬起手,边和旁边的善空说着话。
李员外李士诚,则穿着一身崭新的素白孝袍,站在一旁,强撑着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他面色蜡黄,双眼红肿,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哀伤,不停地向来宾拱手作揖,声音嘶哑地道谢。
“师太,您来了……”看到慧因师太一行人进来,李员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迎上前来,“若兰她……她怎么就这么狠心撇下我们去了啊……”他用袖子掩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慕清漪静立一旁,目光平静地审视着这位沉浸在“悲痛”中的父亲。他的哀伤看起来是那么真切,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符合一个痛失爱女的父亲应有的反应。
然而,不知为何,慕清漪总觉得他的悲伤之中,似乎缺少了某种最核心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表演的、刻意为之的痕迹。
慕清漪想起了父亲看她的最后一眼。
“你的眼神不该是这样的。”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她继续观察着李员外,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些端倪。他偶尔抬眼看向灵柩时,那眼神深处的复杂情绪——除了悲伤,似乎还有恐惧、慌乱,甚至隐隐的解脱。
慧因师太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李施主,李夫人,还请节哀。令嫒尘缘已尽,强留无益。当务之急,是为她诵经超度,助她魂归净土,方不负她来这世间走一遭。”
“是,是,全听师太安排。”李员外连连点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李夫人也挣扎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慧因师太,口中断续地哀求着:“师太……求求您……一定……一定要让我的若兰……走得……走得安稳些……”
“夫人放心,贫尼定当尽力。”慧因师太颔首应允。
法事随即开始。庄严肃穆的梵唱声在灵堂内缓缓响起,木鱼声声,引磬清越,混合着缭绕的香烟和压抑的哭泣声,营造出一种沉重而悲悯的氛围。
慧因师太亲自拈香主法,其余几位尼僧分列两旁,手持法器,低声诵念《往生咒》、《地藏经》等经文。慕清漪站在靠近灵柩的位置,声音平稳无波地跟着诵念,目光却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在经文的掩护下,紧紧锁定了灵柩中那张年轻而僵硬的脸庞。
李若兰。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朵过早凋零的娇艳花朵。脸上被精心修饰过,涂抹了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死亡留下的痕迹,却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的苍白。双唇紧闭,颜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紫色。
面色。自缢者,因颈部血管受压,血液上涌,颜面青紫肿胀,此为常理。然李若兰面色虽苍白失血,却无明显紫绀,反透着一种沉郁的青灰色,尤其口鼻周围更为显著。此**型缢死之相,倒更似窒息或中毒。
眼部。缢死者眼球常因颅压增高而突出,眼睑结合膜可见出血点。李若兰双眼微凸,尚在常态范围,眼睑闭合。
慕清漪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刻意为之,掩盖了某些惊恐或挣扎的痕迹,她凝神细看,似乎在死者右眼眼角深处,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针尖大小的暗红色瘀点。
她继续端详着。
口鼻。干净,无明显异物。
灵柩与锦被把颈部遮挡了大半,但在诵经洒净、需躬身靠近灵柩的刹那,慕清漪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机会。她借着拂袖掸尘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眼角的余光如同闪电般掠过死者暴露出的颈项。
一道清晰的勒痕!
那勒痕并**型自缢索沟那般,呈“八”字形,自喉结上方斜向提起,压痕深陷。
她看到的,是一道几乎呈水平状、环绕颈项的印记!印痕颜色较浅,呈淡褐色,边缘皮肤似乎有些微的红肿和擦破,像是像是被某种粗糙的绳索或布条用力勒过,并且死者生前有过挣扎。
“凡勒死者,绳索多系于颈项中部或喉下,压痕多呈水平环状……或因挣扎而伴有表皮擦伤、抓痕……”祖父那苍老而严谨的声音,仿佛跨越了六年的时空,在她耳边清晰地响起。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慕清漪心中那个“他杀”的怀疑,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骤然炸开。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奔腾的惊骇与激动,继续维持着诵经的平静姿态。指尖却在宽大的僧袍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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