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绣楼的路很是湿滑,踩上去带着一种冰凉的粘腻感。
路两旁栽种着几株有些年头的桂树和海棠,只是此刻花期已过,叶片也染上了秋霜的萧索,低垂着,沾满了冰冷的雨珠,如同垂泪的美人。
慕清漪跟在引路的家丁身后。
在路上,她注意到,通往后花园的几条鹅卵石小径上,似乎有被匆忙清扫过的痕迹,一些新翻的泥土和折断的翠竹枝叶显得有些突兀,仿佛有人想掩盖什么。
小翠则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神惊恐地四下张望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那件半新不旧的粗布褙子的衣角。
她侧眼看向师太,但是她目不斜视,只是温和地看着前方,手中掐着念珠。
“师太有发现什么吗?”她心里暗暗想到。
绣楼是一座独立的两层小楼,坐落在李府后花园西北角的一片疏落的翠竹林旁边,环境本应清幽雅致。小楼的形制是典型的江南风格,歇山顶,飞檐翘角,斗拱层叠,结构精巧。
朱红色的窗棂和美人靠栏杆虽因长年风吹日晒而略显陈旧,漆皮甚至有些微剥落,楼外围着一圈低矮的汉白玉栏杆,栏板上雕刻着浅浅的福禄寿喜图案,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用五彩卵石精心铺地的庭院。
庭院里精心布置着几盆用龙泉窑青瓷盆栽种的名贵兰蕙,如建兰、春兰,叶片修长碧绿,只是未到花期,在萧瑟秋风中显得有些寂寞。庭院一角,还有一架紫藤萝,藤蔓已经枯黄,稀疏地缠绕在用竹子搭成的棚架上,几片干枯的残叶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但此刻,楼门紧闭,窗户也从里面用粗糙的木条交叉封死,门上还残留着被撕下的、盖着官府朱红印信的白色封条的痕迹。
先前去传话的管家福伯已经带着两个手持钥匙、神色同样紧张不安的家丁等在了楼门前。见慕清漪和小翠过来,福伯连忙上前,声音也有些发颤,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静宜师父,封条已经去了,门……门也开了。老奴……老奴就在外面候着,您……您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尽管叫我。”
他侧身让开,眼神却有些闪烁,始终低着头。
慕清漪没有立刻进去。她站在门口,仔细地扫视着门锁和门框。门锁是常见的黄铜锁,样式普通,锁孔周围光亮,并无被暴力撬动或破坏的痕迹。门框边缘也光滑平整,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似乎印证了官方最初的判断——门是从内部锁上的。然而,慕清漪心中却疑窦丛生。一个决心自缢的女子,为何要如此严密地锁住房门?难道是怕人打扰?还是……
她定了定神,转头对身后的福伯和小翠说道:“我和师太需在此为小姐诵经祈福片刻,以净秽气,引魂安息。劳烦福伯和小施主在门外稍候片刻,切莫惊扰。”她的声音平静温和,带着一种出家人的威仪,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福伯和小翠闻言,如同得了赦令一般,连忙躬身应是,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退到了庭院门口,远远地看着,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不安。
慕清漪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从门缝里透出的、那股混合着女儿家常用的桂花头油、淡淡的龙涎香饼、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的、略显浑浊的味道。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似乎承载了太多秘密的楼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冤魂的叹息。
绣楼一层,是李若兰平日里待客、读书、抚琴的地方。
墙边摆放着一套紫檀木的圆桌和四个配套的鼓腿绣墩,桌面光洁,似乎刚刚擦拭过,桌上还放着一套精致的天青釉茶具,只是其中一只茶盏倾倒在地毯上,旁边还有几滴早已干涸的茶渍,似乎是匆忙间碰倒的。
靠墙立着一个高大的紫檀木多宝格,上面错落有致地陈列着一些玉器摆件、玲珑剔透的水晶笔洗、几件小巧的定窑白瓷香薰、以及一些女儿家喜欢的泥塑彩绘小玩意儿——一个穿着红袄的小胖娃,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异香似乎更浓了些,萦绕不散,如同无形的蛛网,黏附在每一个角落,让慕清漪微微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甚至感到一丝轻微的眩晕。
她没有在一层过多停留,确认没有明显的打斗或挣扎痕迹后,便沿着狭窄而陡峭的、铺着红木踏板的楼梯,拾级而上。
楼梯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踏板上积了些灰尘,她的僧鞋踩在上面,留下清晰的印记,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鼓点。楼梯扶手是黄花梨木的,打磨得极为光滑,触手温润。
二楼,李若兰的闺房和绣房所在。
这里的陈设,比楼下更加精致奢华,也更具浓郁的女儿家气息。只是细看之下,似乎有几处颜色略深,像是被什么液体浸透过又被擦拭过的痕迹。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床架是上好的花梨木,雕刻着精美的吉祥图案,床顶悬挂着水红色的湖绉纱帐,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床上锦被绣枕堆叠整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床头的香几上,放着一个造型精美的银质镂空缠枝莲纹香薰炉,炉盖半开,炉内残留着厚厚的灰烬,似乎不久前刚刚燃尽了什么东西。那股甜腻的异香,似乎主要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房间的另一侧,则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梳妆台,台面上摆满了各种女儿家珍爱的物件:一个描金彩绘的妆奁盒,里面分格装着细腻的胭脂水粉、画眉用的螺子黛;几支晶莹剔透的玉簪、镶嵌着珍珠玛瑙的金钗、以及晃动间流光溢彩的珠子步摇;还有一面光亮的菱花形缠枝葡萄纹铜镜,镜面擦拭得极为干净梳妆台旁,还有一个同样镶嵌着螺钿、雕刻着百宝图纹的大衣柜,柜门紧闭
靠墙的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皆是上品。旁边散落着几本线装的诗集和画册,有李清照的《漱玉词》,也有时下流行的《花间集》。
书案旁,则是一个红木绣架,上面绷着一块尚未完成的苏绣绣品,针线还随意地穿在上面,绣的是一对并蒂莲,花瓣娇艳欲滴,荷叶舒展有致,针脚细密,配色雅致,看得出绣者的功力不凡,只是这幅象征美满姻缘的绣品,只绣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如同主人那戛然而止的青春。
一切都显得那么雅致、安逸,充满了富家小姐无忧无虑的生活气息。
她首先走向窗户。这扇朝南的窗户是用上好的楠木制成,窗棂上雕刻着精美的缠枝宝相花纹,糊着高丽进贡的、半透明的茧纸,既能透光,又能保持室内的私密。窗户确实是从内部用一个黄铜打造的、样式古朴的插销紧紧闩上的。
慕清漪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插销孔周围的缝隙。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阻碍感,她心中一动,将银针抽出,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只见那原本光洁的银针尖端,似乎沾染上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新鲜的木屑。她再用银针小心地刮了刮插销孔内壁靠近外部的一侧,果然又刮下几丝颜色浅淡的新木屑。
她站起身,走到窗外对应的位置仔细观察窗框外侧。
果然,在与插销孔对应的窗框缝隙边缘,她发现了极其细微、但绝对新鲜的划痕!那划痕不止一道,细长而深入,边缘还带着些许刚刚剥落的、细小的木屑,颜色比周围深沉的旧木色要浅淡许多。
这绝非正常使用能留下的痕迹,倒像是……有人用某种扁平而坚硬的金属工具——比如撬棍的扁头,或者匕首的尖端——从窗户的缝隙伸进来,用力撬动或别开了插销,而且,从划痕的深度和木屑脱落的情况看,撬动的力度相当大,甚至可能不止尝试了一次。
窗户是从外部被工具强行别开插销后,再从内部反锁的。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张紫檀木嵌螺钿梳妆台。台上各种金银珠玉的首饰摆放得有些凌乱,似乎被人匆忙翻动过,又刻意整理了一下,但那份仓促和慌乱却难以完全掩盖。在一堆符合江南女子审美的、精致华美的金钗、玉簪、珍珠步摇之中,一枚躺在角落里的发簪显得格外突兀,如同鹤立鸡群,却又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那是一枚玛瑙发簪。材质并非顶级的羊脂白玉或翡翠,也不是南方常见的莹润通透的水晶玛瑙,而是一种色泽偏暗红、质地略显粗糙、内部隐约可见杂质纹理的北地玛瑙。。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雕工和样式。簪首并非江南女子喜爱的凤凰、牡丹、莲花、或是婉约的祥云、如意等柔美图案,而是雕刻着一个异常写实、甚至可以说有些凶猛的狼头。
那狼首雕刻得栩栩如生,线条粗犷有力,棱角分明,狼眼圆睁,獠牙微露,眼神中透着一股原始的、嗜血的凶悍之气。这种风格,与南工追求细腻、圆润、寓意吉祥的风格大相径庭。
就在慕清漪伸出戴着薄麻手套的手,想要拿起那枚发簪仔细查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却是管家福伯不知何时又摸了上来,脸上堆着讨好的、却显得格外僵硬的笑容:“静宜师父,您看……这楼里阴气森森的,您和师太也诵经祈福有一会儿了,是不是……是不是该出来了,夫人还在下面等着呢。”
他的目光恰好落在慕清漪即将触碰到那枚狼头发簪的手上,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快步上前,几乎是抢一般地,状似无意地用自己肥胖的身体挡住了慕清漪的视线,
同时飞快地将那枚玛瑙发簪拿起,迅速而隐蔽地塞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放着杂物的妆奁盒的最底层角落里,嘴里还嘟囔着,声音大得有些刻意:“哎呀,这是哪里来的金人玩意儿!想是哪个不长眼的粗使丫头打扫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这般丑陋,怎配放在小姐的妆台上?污了小姐的眼,待会儿老奴就把它寻个地方扔了去,免得碍眼。”
慕清漪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福伯有心了。贫尼只是想看看,是否有小姐特别珍爱之物,可以随葬或供奉,以慰其在天之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