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医生，你对此有什么见解？”鹿云淑问。
一旁的任远庭额汗又流了下来，他本想护着自己的下属，可鹿云淑的眼神逼退了他为秦尚雅打掩护的意图，只得无奈地擦了擦脸上的汗。
他心知肚明，鹿云淑要在这个会议让秦尚雅过来，就是为了找个名不见经传的替死鬼而已，要给一个进入逆解离的异种人警察做手术，别说救不活后会否面临职业生涯或法律上的纠纷，要是一个不小心出现了培养皿现象，感染爆发，秦尚雅也许连命都要交代在手术台上也说不定。
秦尚雅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这样肯定只会成为被枪打中的出头鸟啊。
“没错。骨鹰的防护服有精确的记录，头罩是在正点八分被击穿的。”卢宰士却很快接了话，他的话音明显提高了，无法掩盖内心的着急：“我们局马上将他转移入了分子级的隔离舱，再在进入到安全区前转移到手术舱，尽量清除了其他污染物，现在手术舱的污染值是可控的。”
秦尚雅皱了皱眉头：“逆解离不超过四个星时，理论上尚存在彻底消除蓝菌剪刀酶的可能，这样就至少中断基因的逆解离进程，至于孢子带来的赘生物，只能人手切除，根部就使用食蛭菌来清理。最后义体脑的修复也需要多次手术才能做到，能否保持原有的脑功能也是未知之数。”
秦尚雅这时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鹿云淑，也不准备把话说得太满：
“当然前提是感染范围还可控，这里多处伤口要是发生了同样深度的感染，会出现器官衰竭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不管结果会怎么样，我必须要给我的部下试一试。”卢宰士极其坚定地说：“所有费用由联盟政府承担，放开手脚治疗他就可以了。”
鹿云淑有点犹豫地扫了一眼她左侧的一排专家们，那些人都面面相觑，有些还不耐烦地看着秦尚雅，像是下一秒就要呵斥对方在会议上捣乱一般。
鹿云淑本来也想过，为了敷衍卢宰士，要否把身为神外科医生的秦尚雅推上手术台，接着以伤势过重无法救治之类的理由，就这样一笔带过，反正伤者看起来也命不久矣，就算失败，也没人敢给她的员工找麻烦的。
但这位女医生竟然表现出一种对异种人感染了如指掌的态度，反而是给了卢宰士希望，这让她面上有点挂不住。
不过，面子问题终归还是小事，鹿云淑当下更想看看，秦尚雅只是在打嘴炮，还是真的有能耐接下这个任务？
秦尚雅沉吟片刻：“我不确定，毕竟我处理异种人的经验也不足，如果各位专家认为还有更好的方案，我可以作为助手加入……”
“最好的方案是就地火化，避免连累到这座无辜的城市！”
苏耶律用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对方，作为一位基因纯净论的拥护者，这位首席医学官无法接受在安全区里对毫无价值的异种人进行治疗：
“你是见识得太少了，年轻人，逆解离后一旦出现培养皿现象，光凭一座手术舱你以为就能把那几何数计繁殖的孢子彻底跟环境隔绝？我以前在实地科考中，甚至见过十秒钟就能溶解车一样厚的特种金属的银星孢子，你怎么知道这男人身上是否就藏着这种可怕的东西？”
“但是，在抢救时间窗内会发生培养皿现象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只要我们能在这段时间把感染控制住，再使用大剂量的激素冲击，也许结果就不会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糟糕——”秦尚雅不卑不亢地反驳道。
“好了。”鹿云淑这时出言打断了这段争执，她伸手横在空中，制止了还想喋喋不休的苏耶律：“既然我们这儿有医生能给出她认为合理的方案，那么，现在我可以考虑批准进行这个手术。除了秦医生，你们中其他人谁有自信能担任这次的主刀？”
苏耶律目瞪口呆地看着鹿总裁，这跟他们先前商量好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其他几个专家的诧异也在脸上显露无疑。
“总裁，我没听错？你要让这个从小医院过来的新人去打开异种人的脑子？”方愚山厚重又轻蔑的声音说出了在场所有高层医生的心声：“就因为她说的法子管用，那顶多也只能在情况稳定的异种人身上才能有最大的胜率，秦医生你以前遇过的异种人，没准儿比我年轻时一天干过的义体脑手术还要少呢——”
卢宰士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变得危险又锐利，他从屏幕斜斜看向了这个男人。
“这么说你想做这次的主刀咯？方教授？”鹿云淑并不想跟对方废话：“你倒是可以给我说说你面对这个伤者能提出什么更高明的办法。”
“我们的想法就和首席医学官一样，浪费时间去手术是不值得的——”
一旁的奇兰、以及脊柱外科教授司金、骨科教授阿拉姆等人此时也都异口同声地说：“就地火化才是对我们城市最负责的做法。”
“想要救他的话，就让有能力做的医生上吧。”一直在角落里不说话，早已全身义体化的手外科专家卓林此时阴沉地做了个总结，由五颗视觉器组成的电子复眼在她的脸上阴森地闪着光：“我看让这位年轻人来拿这个荣誉是最合适了。”
“那怎么样，秦医生？”鹿云淑颇有压迫感的眼神指向了秦尚雅：“你来做这次手术的主刀，可以吗？”
秦尚雅轻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去准备的。”
“拭目以待。”方愚山幸灾乐祸地叽咕了一声：“没准没等今天过去，西结市就会变成下一个污染区了——”
“谢谢总裁的帮忙。秦医生，我和局里的其他警察都会等你的好消息。”卢宰士的脸从屏幕上消失了。
会议室的灯光重新亮起来，伤者的全息投影消失，鹿云淑说了一句：“那就散会吧。”
此时坐在桌子两侧的专家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他们只是使用了全息投影，本人并不在此。
到了最后，会议室里只有任远庭和秦尚雅，还有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的鹿云淑。
“秦医生，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来。”
片刻后，鹿云淑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会议室中。
**
水星公司顶层的总裁办公室，空阔得如同旷野，数根巨大的柱子斜立在这个空间中，鹿云淑的办公桌就在圆弧排开的落地窗前，显得身处高位的孤独，又有种压迫感。
秦尚雅是被电子人偶秘书引到这个办公室的，室外有义体人保镖在巡逻，她来到鹿云淑的办公桌前，神色坦然地看着对方。
鹿云淑打量了一下这位半夜被抓来参加会议的医生：“你以前有过给异种人做手术的经验？”
“变异者的正式手术有做过。异种人的话，算是接触过伤者吧。”秦尚雅诚实地回答：“四年前，过渡带在河岸附近发生了一次牵涉很广的暴力冲突，我和另一些医生就被政府派过去河对岸支援了，也有跟异种管理局的警察打过照面。”
“河岸暴乱。那是一批以白尘会为首的非法异种人联合难民一起进行的大规模偷渡，但是被公安压制了，当时我们和黑星国际都有派人去坐场子。”鹿云淑说，她倒是没想到秦尚雅当时也在现场。
“那时异种管理局的局长也不是刚才那个人。”
“卢是三年前才当上的一把手，也是多亏那场暴乱，让他很快爬到了副手的位置上。”鹿云淑轻笑一声：“但你猜他为什么能踹掉前局长？就是因为我也有在背后替他操作过，而现在，他跟黑星国际还有军部的人倒是勾肩搭背了，反过来却想抓我小辫子，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秦尚雅没有说话。
“不过那家伙也许真的是急了也说不定。”鹿云淑双手轻轻捏了一下眉心，眼下这件事让她感到心烦：“话说回来吧，你准备何时能开始这个手术？那伤员太危险了，我暂时将他安置在黑礁区的特种监护塔里了，
“我明白，污染源能远离市中心是最好的。”秦尚雅说：“手术开始得越快越好，如果可以，请给我一队高等创伤小组，还有危重救治医疗单元车，特种监护塔里的防污染设施应该是足够应付一个单体的突发感染清除的。”
“你有几成把握能清除污染，并且救活他？”
“那也许要问总裁你了。”
鹿云淑困惑地抬眼看向这个年轻的女医生，却见秦尚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你想我救活他，还是不救活他？”
鹿云淑愣了一愣，随即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仔细观察这位女医生的脸。
黑色的长卷发，暗棕色的杏眼，端正又深邃的五官，还有这种坚毅的气质。
这张脸，没法不让她想起记忆中的另一个人。
“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想，你就能百分之一百把那个狙击手从死神手上救回来？”女总裁反问。
秦尚雅直视对方，眼神冷静又清澈，她就这么注视着这颗星球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却没有一丝犹豫。
“没错。我的确可以。”
“那就救活他——不惜任何代价。”鹿云淑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她一向喜欢能给自己确定性的下属：“从现在开始直到手术结束，你临时首席医学官级别的权限，水星公司里所有场地、药物和器械随你调配，除了水星公司，还有这座城市里的所有非军方医生，只要你开口，我都能尽快给你找他们过来——”
“不需要其他人，我自己就足够了。”秦尚雅熟练地阐述着她的需求：“人员的话给我配备两个超体手术助手，其余的，也许在塔外布置防疫能量场，可以多一层保护吧。”
鹿云淑颇为诧异地打断她：“就你一个人？你不怕死吗。”
“我只是知道别的人很怕死，而我作为主刀，没必要让不认同我治疗方案的人来到台上，那对我也只是阻碍而已。”
鹿云淑这下不知该赞赏她还是该怀疑她了：“希望你别只是有勇无谋。”
“还有一个会决定手术成败的关键。”秦尚雅顿了一顿：“我需要实验室给我配备添加了秘银的AC707维生液，至少五升，并且要十支100ML同样混合了秘银的BN9疫苗，还有备用的90%纯度秘银稀释液，如果需要，我到时也得加入到血浆和抗生素里一起进行输液。”
鹿云淑这下却真的震惊得坐不住了，她直接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直接对着女医生反问：
“秘银？你要把秘银加入到维生液和药品里？”
“对，我知道公司在中心锁塔里保存有提纯度很高的液体秘银，那是连联盟医院都很少能拿到的提纯品，正适合用来进行输液品勾兑——”
鹿云淑的眼里闪出了震惊又不满的光，她当即发难：“你最好不是想跟我开玩笑，在外行人看来这就跟给濒死的人注射剧毒物差不多，虽说这是个异种人，可他终究不是具尸体——”
“如果不这么做，那男人最终就会成为尸体。”秦尚雅很快就打断了对方，她认真地说：“所以，总裁，我才想问你，你需要那个人活着，还是不需要？”
鹿云淑哑然，身为联盟政商王国的领军人，她从未没试过在气势上被一个年轻的下属压倒过。
她用一种极度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医生，秦尚雅却没有任何回避。
“如果我拒绝呢？”
鹿云淑措辞严厉地警告道：
“秘银是管制严格的特殊矿物，哪怕是我们有自己的开采队，也是要接受四大联盟协议监管的，目前大多也仅是用来制作冷库，保存公司最宝贵的研发原料——就算你是我们集团货真价实的首席医学官，张张嘴就想说服我用从未经过大量实验的配比去制作一种全新的维生溶剂，还是用在一个进入了逆解离期的异种人身上，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答应么？”
“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办的请求。”
“我觉得你可能还是不够清楚。说句难听的，哪怕你觉得时间窗内不会爆发感染，但如果那人的机体跟秘银大量接触，发生了一些难以控制的事故，那你有多少条命都不够坐牢的，你是真的想把西结市变成污染区？！”
这句警告确实发生了一点作用，秦尚雅的眉头皱了皱：“我明白这中间的风险。”
“那你还是要坚持这么做？”
“因为这是那个男人得救的前提。”秦尚雅直言：“如果我是作为一名普通医生而不是水星公司的一名员工，那为了能救助我的病人，不管如何我都会恳求你让我这么做的。”
秦尚雅有力的发言在办公室里回荡着，甚至让鹿云淑的神经有点生痛。
“……真的和那女人一模一样。”
女总裁低声沉吟了一句，她摆摆手，把办公椅转了过去，背对秦尚雅。
“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去调配你需要的一切药品，你和他们直接沟通，这次手术会全程保密，包括药剂的调配，你也得管好自己的嘴，要是泄漏消息，可别怪我撕约。”鹿云淑严肃地说：“现在你就过去药品研发部，秘书会带你到锁塔的。”
“好的，我明白了。”秦尚雅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因此丧命，也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过你。”
秦尚雅只是冲着领导的背影笑了一笑，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
三个小时后，次日七点，位于黑礁区的监护塔群里，一队运载着医疗单元的悬浮飞艇，迎着日光降落在最高的那座特种塔顶。
塔顶通过运输台将物资、手术设备和手术人员都运入塔内，随着防护管的逐层开启，穿着严密手术隔离服的秦尚雅终于见到了那位处于濒死边缘的伤者。
手术舱的操作栏位可以对接无数管道和微创操作设备，等到所有设备的对接完成，麻醉开始，一个洁白的无菌手术间就在伤者的四周落成了。
“术前准备完毕啦。”超体助手们用轻快的电子音说道。
“好了。开始手术吧。”
秦尚雅轻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这任务艰巨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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