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回到龙蛋后，便再也没出来过，我把她的龙蛋藏入腹中，以为体温孵化。
龙族为妖，天生冷血，以腹温几乎是很难孵化龙蛋的。从前龙族会有专门用来辅助孵化龙蛋的温泉，但后来遭遇海妖余孽报复，龙蛋被毁，温泉也没了。
丙儿的龙蛋，我用腹温整整孵化了一千年，他才得以破壳出世，阿吉的龙蛋至少也要一千年。
只不过她有神识，不像丙儿的龙蛋，揣进腹中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知冷热，说不定哪天孵坏了也不晓得。
阿吉不一样，她好喜湿暖。大抵是觉得我身子太过冰冷，不热乎了。老是在乱滚，引得我腹中一阵不适，一不小心将龙蛋吐了出来。
那日刚好除夕，申公豹刚好带着丙儿回来看我。他们在人间游历久了，沾染了许多人间的烟火之气，特意回来陪我这个孤寡老人团圆。
他们看见了阿吉的龙蛋，分外的惊讶。
“怎……怎么还有颗……颗龙蛋？既是如此，敖……敖光，我申公……公豹愿收四太子为徒，悉心培养。将来……封……封神之战，我们又多一份胜算！”
“父王，是弟弟还是妹妹？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二哥最喜欢妹妹了，他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简直哭笑不得，将龙蛋放到丙儿手中告诉他，“是娘亲，娘亲的肉身毁了。要回到龙蛋里重塑肉身，才能回到我们身边。”
“是……是娘亲？”丙儿泪眼婆娑，捧着龙蛋掉眼泪，“父王，蛋坏了，娘亲会不会有事？”
我摸摸他的脑袋，道：“龙族没有完好的龙蛋壳了，这是千年前被海妖砸碎的龙蛋壳拼起来的。娘亲没事，等我们把龙蛋孵化了她就回来了。丙儿，娘亲没有离开。她很爱很爱你，将元神和法力全部留在你的海蚌锤里了。有她和师父陪着你出去历练修行，为父也放心了。”
“父王，孩儿知道！孩儿一定会听师父的话，好好学本事修炼，完成龙族使命！”
丙儿将龙蛋还给我，申公豹伸手拿了过去，感应了上面至纯至净的气息。
“这……这是上古至……至尊真龙应龙。单……单以龙族体温是……难以孵化上古神兽，让……让我来助你……你一臂之力！”
申公豹用乾坤镜，引日光入海底，我的身上瞬间就有了温度。重新将阿吉的龙蛋吞入腹中，慢慢她便是安分了，不再到处乱滚。
妖是不过春节的，龙宫里冷冷清清。申公豹和丙儿带来了人间炮仗，在龙宫里炸得噼里啪啦的响，算是有了一点人气。
他玩累了就乖巧的坐在师父旁边，支着脑袋问起了往事。
与阿吉的往事，我在心中重复了千遍万遍，也无数次与甲儿、乙儿说过。
许是老了，年纪大了，总爱追忆往事。
可我明明也只不过几万岁而已，却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远不及阿吉的年轻自由。
与她相识，我还只海底一个小小海妖，也没什么修行，连个人形也化不全乎。
而她就已经是上古时期赫赫有名的战神，杀夸父斩蚩尤。冀州之战后，便就没有再回天庭。而是去了南方，治水伏妖，成为掌管山河四季的神明。
那时我作为海妖上岸害人，我没经验，法力弱。躲在队伍最后面，海妖去劫掠人族，杀人放火的时候。运气好我能捡点大白菜、玉米棒子，运气再好点还能后抓点小猫小狗。
可我不喜欢生肉，因为有腥味。比于吃人吃猫猫狗狗，我更喜欢吃人族的饭食。
我曾经偷偷上岸去，在路边吃过人供奉神明的祭品。烧肉、卤鸡、烤鸭，还有各种水灵灵的果子，真的特别好吃。
所以我变成人的模样，跑去敲人家的门。因为法力不够，所以变得不好。
满脸的鳞片，顶着犄角，把人家吓了一跳，也把自己下一跳，急忙捂住自己的脸。
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先我镇定下来，问我是什么人，脸上的样子可是生了什么病？
我捂着脸想要逃走，肚子又饿，闻见他们家的饭菜香就走不动道了，肚子咕噜咕噜的叫。
老人家就伸手来拉我，“原是个可怜人，肚子饿了吧。进来，我给你盛饭吃。”
那是我第一次坐到人族饭桌上，老人家给我端来了饭菜。
我不会用筷子，抓得满桌子都是。他的小孙女壮着胆子来慢慢教我，怎么拿筷子，怎么夹菜。
只是我还没吃上口烧鸡，村另外一头的海妖就蹿过来了。
那一下，我什么都没想。闻见湿咸的海水味道，脑袋第一反应竟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那老人家和他的小孙女呑到肚子里去了。
然后阿吉就打过来了，瞧着秀秀气气的小姑娘，举着两个海蚌锤威风凛凛的杀来。有种割裂不协调的美，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尤其她长着一头青绿色，如同水草般柔软光滑的长发。而且她还长着龙角，比我的龙角还长还大。
在她面前，我好像只是一只小小龙，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的那种。
但我吃人了，她又不能不管。收起双锤，揪着我的龙角拽出屋，来到外面的宽敞地方才对我一顿好打。
我当然不是她的对手，被打得半死，显出原型。她提溜起我的尾巴往下甩，边甩边骂。
“吐出来，吐出来，小鬼！！”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上岸吃人。仔细祖奶奶我揭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吐出来，给老娘吐出来！！”
阿吉的耐心算不得太好，容易暴躁得很。那老人家和他的小孙女一起堵在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我又被提着好是一阵摔打，龙胆汁都吐出来了，两个人才掉出来。
好在没受伤，只是昏迷过去了。阿吉施法救醒他们，转过头来收拾我。先看了我吐出来的那堆污秽，里面有草啊，鱼啊，瓜果蔬菜什么都有，只唯独没有人肉。
她一下对我的态度就好些了，半跪在我面前，臭脸道：
“小鬼，毛都没长齐就敢学人家当妖怪是不是，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人间收妖人的厉害，也知道他们有守护神的，对待我们这种无恶不作的海妖要得打魂飞魄散。
我都吓傻了，不知道和她解释我没吃人。只是想等村子里的海妖退回海里，再偷偷把他们放出来。像以前一样，那些吞进肚子里的小猫小狗，我也没咬死它们吃肉的。
我把它们都吐出来了，养在海边的山洞里，我有空的时候还给它们抓鱼和小虾吃呢。
“喂……小鬼，傻啦？你不知道我是谁啊？”阿吉嫌弃的戳了戳我的龙角，“看清楚了，你有的我也有。我是龙之始祖应龙，你祖奶奶。你要是再敢学别人做妖怪，我可就要给你这个不孝子孙一点教训了！”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有个祖奶奶，从来没听说过。
“怎么是个傻的？算了，你既是我的龙子龙孙，生了就得教，免得以后为祸三界。以后你就跟着我治水降妖吧小鬼，这可比做妖怪好玩多了。”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的留在了阿吉身边，她生得一副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模样。偏偏要故作老成持重，要我唤她祖奶奶。
我看见她的龙角，受伤的胳膊流出金色血液，滴落在枯草上重新生长出新的生命，开出红色的小花。
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不是我拼命想要融却融不进的异族。
所以我对她充满了信任，跟着她走了。像是她说的那样有些傻，她走哪跟哪。她坐到礁石上去看月亮，我就挨着在另外一块礁石坐下，学着她看月亮。
可是看什么呢，我不知道。
她喊我，“小鬼，你干嘛，学人精。你又没受伤，要晒什么月亮。”
我才知道她在疗伤，偷偷看她的脸，有神灵的悲悯。
这时，我才三百岁，龙角都没长开。她美丽动人，神力无边，是龙族传说中的始祖应龙。
她让我唤她做祖奶奶，我是愿意的。心甘情愿的唤了她一千年，直到我慢慢长高，长大，到她跳起来再也打不到我的脑袋。
我忽然不愿唤她祖奶奶了，她明明就是个小丫头片子。痛了会哭，欢喜了会笑，看见红烧肉会两眼冒青光。喜欢漂亮的衣服，亮晶晶的珊瑚珍珠，眼花缭乱的香粉口脂……三十多万岁的小姑娘还没我高。
阿吉问我，怎么不叫她祖奶奶了。我别过脸去卷人间的咬春卷，因为不善言辞，五官控制得不好，脸又臭又长。
她支胳膊，撑着脸，笑眯眯的看着我。
“哎呀，小鬼长大了，有心事都不愿意跟祖奶奶说了。”
我用余光看见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到我面前。
“有心事啊，小鬼？来，小伙子长大了，可以喝酒了，祖奶奶陪你一醉解千愁。”
她的酒很香醇，丝丝酒香里，我闻见了她的口脂香气。
“你的春饼，我给你包好了。”
我没有接她的酒，只是把包好的春饼放到她的盘子里。
这天，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没事就喝得酩酊大醉。
她说在无尽的漫长岁月里，唯酒可催光阴逝去，喝醉了一觉醒来日子就没那么难打发了。
我会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回房，不让她再像从前那样喝醉了就随便捡个地睡去。化成花，变成草，又或变成小猫小狗叫人拾了回去，要花好大的功夫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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