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达和艾沃尔穿过长屋大门，走得离守卫有十几步远后艾沃尔就低声开口问道：“格尔达，我跟你不是盟誓姐妹吧。”
“是这样没错，所以你为什么不跟我做盟誓姐妹呢？”格尔达伸着脖子执着地望着艾沃尔，月光照亮了她微蹙的眉尖和眼中闪烁的执着，“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但又总觉着问了也是白问，所以才一直没提……但其实我心里真的很介意，现在你能告诉我原因了吗？”
“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与人盟誓？”艾沃尔望向前方将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发过誓意味着关系更加稳固？可我们从未盟誓，你也当我如盟誓姐妹一般，那这誓言还有必要么？徒增束缚而已。”
格尔达不解地皱起眉：“束缚？”
寒风突然卷起格尔达的羊毛斗篷边缘，拍打在艾沃尔雕纹华丽的皮革臂甲上发出细碎声响，盾女皱起的眉峰在月光下投下冷肃的阴影。
“难道不是吗？”艾沃尔看向格尔达眼神是后者熟悉的超脱年龄的深沉，“没发誓前，我们为彼此做任何事都是由衷且自愿的，发过誓后你必须无条件地为我付出，否则就是侮辱奥丁对誓言的神圣约束，连自救的念想都可能让你沦为万人唾弃的背誓者。你喜欢这样么？”
“我？我不……”
“事实上，你就算是承认你不想为我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皆惜命，我也不例外，既如此，我自然也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企图通过誓言掌控你的性命。”沉默片刻艾沃尔扭头望向远处的海天交接处说到，“反过来说，我也不会给别人这种机会。”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格尔达拍了拍艾沃尔胸脯笑道，“重要的是，你看起来心情好多了，这我就放心了。”
“当然，我已经把气撒了。”艾沃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一拳——那一肘子打完我心情好多了。”
格尔达忍不住又笑了出来，颊边的小酒窝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不愧是你呀，其实我担心的是之后，巴尔德看起来不太对劲，我说不上来，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你——或者说我们让他当众丢了面子，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这件事明明是他失责，他怎么可以任由那个雇佣兵头子就那么辱骂你的父亲？这是在当巴尔德的面践踏他本该保护的宾客权利，换做任何人都不能——”
“其实我不在乎巴尔德怎么说瓦林。”
艾沃尔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把格尔达的话硬生生中断噎了回去，艾沃尔表情满不在乎继续道：“我只是听说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叛徒，在犯下那种罪孽后还能生活美满且善终，实在无法平静接受，罗斯科肯定明白这一点，否则不会特意说来激怒我。其实，换做是我来评价瓦林，说的可能比他还难听。”艾沃尔老气横秋叹了口气，“你没听说过吗？瓦林在他的领地灰飞烟灭之前干了什么？”
“呃……他向科约特维求饶，不对，应该说他和科约特维约定好，自己用死来换取科约特维的……慈悲。”
“结局你也知道。”艾沃尔似乎是咬了咬嘴唇，“我母亲比他更清楚对待那种入侵者战斗到底是唯一的选择，她才应该当领主，而不是做一位为丈夫奉献所有——最后还为他而死的贤妻。”顿了顿艾沃尔的脸又绷紧了，“你知道吗，托斯泰因的好日子让我母亲的付出更加像个笑话了。”
格尔达不由得攥紧艾沃尔的胳膊轻声问：“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艾沃尔向来如冰海般冷硬的灰蓝色眼眸里流露一丝怅然，“目前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如此鄙视亲爹的人。”
格尔达环视周围，寒风卷起街道上的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们已远离长屋的喧嚣，踏入月光清冷、人影寂寥的街巷，格尔达踮起脚凑近艾沃尔小声道：“你知道，我的嘴巴很紧的，这边走，我带你看看朗格纳松的绝景，你肯定喜欢。”
“格尔达，”艾沃尔开口答非所问，“你想好怎么回头面对你丈夫了吗？现在情况似乎更棘手了呢。”
格尔达敏锐地捕捉到，艾沃尔说到后半句时，言辞间似乎隐隐透着一丝……愉悦？
“我不知道，说实在，”格尔达摇着头道，“你说的没错，情况更复杂了，巴尔德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回来也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你有什么建议么？”
艾沃尔嘴角扬起个高深莫测的弧度望向前方：“你不是要带我去这里的制高点瞧瞧吗？快到了没？”
“快了，你看那个。”格尔达抬手指向斜前方，“我们要做的就是爬到那上面去。”
沿着漫长曲折、搭建了无数简易码头、舢板停靠如鱼鳞般密集的海岸一路前行，朗格纳松的地标终于清晰地矗立在眼前——那是两座沐浴在清冷月辉中的巨大海崖。它们沉默地矗立于惊涛骇浪之上，如同两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亘古的时光中垂首抄手，相对而立，动作凝固在向彼此鞠躬致意的瞬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压。
“你上去过吗？”艾沃尔眯起眼望向海崖问道，“这要攀爬可不容易啊。”
“右边山崖上有盘山小路，我也不知是谁凿的，巴尔德说那是他伟大祖先的手笔，”格尔达说着又催促，“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继续说呀。”
“等我们上去了再说吧。”艾沃尔说着朝那相对而立的海崖抬抬下巴。
格尔达撇撇嘴，只好暂时压下好奇心。两人沿着海边走了一段，再步行百来步，便来到了海崖底部。崖底果然有一条极不起眼的羊肠小路，蜿蜒着向山体后方钻去。入口两侧，有两名裹着厚实皮毛、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守卫，见到她俩走近，面甲下的目光流露出疑惑，但也终究没有出声阻拦，任由格尔达和艾沃尔一前一后，没入了幽暗狭窄的山道之中。
这从山体中穿凿而出盘旋而上的小路窄的只能容一个成年人单行，岩壁上还残留着古老的敲凿之痕，走出山洞后的路段没有护栏，且依然狭窄，脚下是如墨汁般翻涌、拍打着嶙峋礁石的冰冷海水，头顶是越来越近、仿佛要将人吞噬的惨白月光。海浪的咆哮与风的嚎叫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喧嚣，在这天地伟力构成的险恶画卷前，连艾沃尔也不得不放慢脚步，格尔达比她还害怕，走得墨迹不说还非要反手伸来胳膊让艾沃尔握住，艾沃尔照做之后发现她手心里果然全是汗。
看来要不是因为自己，格尔达也是会尽量避免上来这海崖陡路的——艾沃尔暗想道。
她们在凛冽夜风中登上了石桥头。
格尔达能感受到附近卫兵们从头盔后投来警惕又好奇的视线，艾沃尔倒是不等她带路先迈开腿走过长长石桥，来到对面堡垒内沿着曲折的楼梯拾阶而上，木梯尽头果然是个只有木柱支撑无遮无拦的平台。正当中有个在寒风中摇摇欲灭的火盆燃烧，格尔达随手从腰包里取出火石擦着了扔进火盆，就当举手之劳了。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格尔达忙活时艾沃尔已经在这个巴掌大的平台上转了一圈感慨道，“风景真不错。”
“对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格尔达裹紧斗篷，努力站到艾沃尔身边。银月如巨大的冰盘悬于头顶，将冰冷刺骨的光芒泼洒下来，近处的堡垒石墙泛着死寂的青灰色，脚下巡逻的卫兵缩成缓慢移动的黑点，远方漆黑的海面上，一道巨大的、油亮乌黑的身影猛然破开波涛，又轰然砸下，激起冲天白浪——那是深海的巨鲸在月下巡游。
今夜的风实在喧嚣，呼号刮过耳际竟然让格尔达感到吵闹，但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绝不会有第三个人贸然闯入打扰。
“你知道本地有个颇具规模守卫森严的兵营吗？”艾沃尔突然这么问了一句，格尔达疑惑回头皱眉答：“什么兵营？我不知道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我回到长厅之前，”艾沃尔说着靠在支撑柱上抱起胳膊看向格尔达，“大概在离长屋五十里外的树林边缘，中间隔着一道低矮的山坡，一小段山路，和篱笆城墙，嗬，还算易守难攻。”
“……你说的地方我记得，”格尔达努力回忆，脸上浮现出更深的困惑，“但我记忆中那里就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以前我跟着巴尔德去那林子里打猎过好几次，如果真像你说的有兵营，我不可能毫无印象！”
“那就是你离开这三年间巴尔德不知为何接纳了数量不少的雇佣兵部队长期驻扎此地，而且……这支雇佣兵对巴尔德而言意义非凡。”
格尔达眨了眨大眼睛问：“这……这能说明什么吗？”
艾沃尔似乎是努力忍住了没翻白眼，她的脸颊绷紧又松开，接着左右看了看对格尔达道：“算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希不希望你丈夫因为造反嫌疑被斯蒂比约恩制裁？”
“造反……你说巴尔德……”格尔达面露震惊以手掩口后片刻又飞快眨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没完全想通的样子，“总之……如果斯蒂比约恩认定巴尔德有罪，他能……他能狠狠惩治巴尔德，对吧？”
“定下反叛之罪后，巴尔德死罪难逃，当然，如果他愿意放弃一切被流放也不是不行，虽然罪名重，但宽宥也时有发生。”
说到这儿艾沃尔眯着眼望向格尔达，后者不自觉移开视线，默默咬住嘴唇。艾沃尔见状又轻轻叹口气说：“当然，你要是舍不得，不愿意，我也很难施展，毕竟这不是我的地盘，那我也只能——明天就打道回府。”
“我……我愿意！”格尔达像是刚刚努力下了决心揪紧眉头瞪大眼说道，“反正……巴尔德也不一定非要死，只要他失去他的权力和地位，我才有底气面对他控诉他！”
“那你接下来一定要记好了，”艾沃尔说着凑近格尔达压低嗓音，“照我说的做，我们才能拿到更多证据，步骤有点儿复杂，所以你要仔细听。”
格尔达连连点头，于是艾沃尔耐心又细致地讲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后，格尔达抠着下巴努力总结：“懂了，总之我得先勾引一下巴尔德，这倒是不难。”
“也不是非要……算了，你可以随机应变。关键在于，如果巴尔德不给你机会搜查，或者你没能搜出任何实质证据，那就想办法让他听你的‘劝告’。只要照我说的那番话去‘劝’，他一定会露出马脚，惊慌失措。那时候，我们真正的机会才会出现。”
“呃等下，你刚才说要提醒巴尔德私自佣兵涉嫌谋叛……然后……然后……然后要说什么？”
看着格尔达心虚不已的模样，艾沃尔只得把一肚子不耐烦的火咽下去，耐着性子又给格尔达清晰、缓慢地复述了一遍关键步骤，并反复提问复盘，直到确认格尔达确实将计划牢牢记在脑子里，才退开两步，长长地舒了口气：“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尽快行动。至于我嘛，”她抬头望向平台上方更高处的悬崖顶，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你知道我的爱好，我要上这顶上瞧瞧。”
“你是要上去抓猫吧，”格尔达撅起了嘴，月光下竟显出几分嗔怪的孩子气，“我刚才也听到猫叫了。”
“总之……”艾沃尔挑挑眉移开视线挠着发鬓说，“不管是为什么，我既然来了这里就一定要登顶，你尽管去，我不会让你孤立无援的。”
格尔达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笑着上前用力抱了抱艾沃尔，匆匆感受那份令人心安的坚实，然后才松开手，转身快步走下平台，消失在通往堡垒下方的楼梯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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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夜风与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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