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杀并不信任承影。
这是当然的,不夜城出身的人,存在的关系永远都只是相互厮杀、防备而已。
承影显然能够意识到无杀的警惕,他抱着刀,看着无杀,语气不咸不淡:
“不用这样防备我,事实上,我们可以交换消息,你也不希望一直把沈先生卷入危险之中吧。”
听到沈先生几个字,无杀轻微地动了一下耳朵,抬眸与承影对视,深邃的眼睛宛如两汪不见底的寒潭,周深萦绕着一种冰冷的气息。
“看来想要让你说话,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的基本功学得很扎实。”
承影薄唇紧抿,思索之后道,
“这是一件互利互惠的事情,细雨楼近些年来和不夜城也算是对上了,势同水火,不夜城麾下的蛇匪帮抢了我们的生意,楼主已然震怒。”
“这世上没有完全安全之地,只有扳倒不夜城,扳倒所有向你们发出暗箭的势力,你和沈先生才能真正的安全。”
阴影之中,无杀的面容棱角分明,神色忽明忽暗,冷厉的断眉皱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开口:
“三年前,我离开不夜城。”
“所以,之后的事情也只是听说,城主换了两个,第一个城主死于前来挑战的剑客手下,那个剑客做了一年城主,又被老城主生前的刀,薛红衣给杀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生意,我不知道。”
其实,无杀当然知道所谓的“生意”,但是,在不知道承影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选择保留信息。
闻言,承影并没有感觉很失望,毕竟有所保留也是正常的,他只是低声道:
“但愿你不知道吧,上边都快天翻地覆了,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人,但凡涉及进去的人,成堆成堆地死。
如今不夜城的城主薛红衣,为了从朝廷大案里面摘出不夜城,杀了不知道多少人。”
无杀与沈惊鸿这一路上受到的两波刺杀,第一波不知是谁派来的,但是第二波一定是不夜城的人。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承影低头摆弄怀中的刀,刀名“长恨”,当真是世事长恨,不可释怀。
“看在同是不夜城出来的份上,给你个提示,沈先生是个很好的持刀人,看来上天给你挑了个很好的主人。”
“不是。”无杀突然道。
“……什么?”承影问。
“不是主人,亦不是持刀人。”无杀言简意赅地解释。
听到这话,承影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竟然不是吗,看来是我误会了。”
无杀抬眸,夜色之中,眉眼之间带点攻击性的锋利:
“刀剑本身就是不夜城的商品,哪里有什么资格自己选主人,听你这么说,似乎你对持刀人有所不满。”
早在山谷之中,援兵天降的时候,无杀就注意到了,细雨楼内部,也不见得有多么铁桶一般,看起来是忠心,但是又不是完全的忠心。
承影和细雨楼楼主之间的气氛,总让人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双方都心有芥蒂一般。
奇怪,真是奇怪。
若说他们真有矛盾,却又能如此表面平静的相处,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满…我怎么敢有所不满。”
承影闻言,骤然从眼中流露出痛色,又立刻遮掩在睫羽之下,不愿被人察觉。
他自嘲地想,正在赎罪的叛徒,又怎么能有所不满呢。
突然,两人同时一顿。
只听外面传来平缓有力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或者说,沈惊鸿回来了。
承影心中暗自决断,不能再留,他最后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无杀。
“你若是之后愿意告知,可来寻我。”
然后,他身形一动,只见轻轻一跃,身形轻盈地掠过窗棂,如同夜色中的一抹淡影,悄无声息地翻出了窗外。
下一秒。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只见沈惊鸿踏着轻快的步伐,手中稳稳地端着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面,那袅袅上升的蒸汽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诱人。
“无杀,不好意思,实在是去了太久了。 ”
沈惊鸿笑了笑,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床头的位置,只见无杀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长长的。
见沈惊鸿进门,无杀连忙从床头站起,脸上的冷厉一扫而净,锋芒全部收起,好似融化了的冬日寒冰一样,骤然回温变暖。
他低头道:“您回来了。”
完全就是对待主人的态度,像是迎接主人回来的小狗一样。
明明刚才还对承影说,不是主人也不是持刀人,如今,无杀却摆出这样的一副姿态,心里在想什么,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沈惊鸿缓缓走近,将手中的面轻轻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热气缭绕中,他轻声说道:“去小厨房煮了碗面,趁热吃吧。”
声音永远都是这样的温和而亲切,如同这屋内的烛光一样,温暖而不刺眼。
无杀微微抬头,目光与沈惊鸿相遇,他轻轻点头,起身走向木桌,却也不坐、也不动筷,只是目光有些愣愣的,看着这碗热腾腾的面。
“这是?”
沈惊鸿一笑,
“给你做的晚饭,你不是还没吃晚饭吗,饿着肚子睡觉总不好,更何况你还是个伤患。”
“不是,您为什么会……”无杀还是愣愣的,这时候,刚才还很敏锐的脑子,一瞬间就转不过弯来了。
就像是被这碗面热腾腾的水汽糊住了一样。
“嗯,”沈惊鸿想了想,道,“因为我也没吃晚饭,饿了,所以就去小厨房找点吃的,顺便给你带个晚饭。”
“您,已经吃好了吗?”
无杀猛地抬头,看着沈惊鸿在烛光下如玉的面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不失望。
“啊,是啊,吃好了已经。”沈惊鸿略微有些头大地说。
得益于汀兰的“功劳”,越帮越忙地把糖当成盐递给他,沈惊鸿只能被迫吃了一大碗的糖水面,这才又重新给无杀做了一碗。
“怎么站着,坐吧,”
沈惊鸿笑眯眯地把无杀按在椅子上,又把这一碗热腾腾的面推到无杀面前,
“趁热吃,但是小心烫。”
明明肩膀上的力道如此轻柔,但是无杀却异常驯服地,顺着肩膀上的力道坐在了椅子上,眼神直直地看着那碗平平无奇的面。
这一刻,什么规训,什么刀剑,已经通通被无杀丢到脑后了。
恰在此时,无杀终于知道,这世上最有力、最牢固的锁链,并非是由钢筋打造而成,而是这日常之中最琐碎的点滴,无论是温柔的抚摸,还是关怀的笑容,那些东西才真正能驯服内心孤独之人。
在混沌黏腻又血雨腥风的曾经,无杀的心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寒冰紧紧包裹,外界的温暖与光明,于他而言,不过是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但他也曾于缘分之中,窥见人间一缕,当真是惊鸿一睹,好似温柔的天光穿透大雾阴霾,余震未消。
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碗面。
是一年前的初见,是那枚当年没有接下的玉佩。
是几次三番生死一线,是沈惊鸿那一双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温柔、耐心。
于无杀而言,刀枪剑雨不能使他退避,酷刑加身不能使他屈服,就像是一座孤岛,却在今日,骤然间被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最温柔的,恰恰能驯服最坚韧的。
沈惊鸿看着眼前之人,无杀动作中带着几分笨拙,匆匆忙忙低头地将面条送入口中,那双一向锋利又冷漠的眼眸之中,竟有几分湿意。
见状,沈惊鸿低下头去,轻声细语,语气中满是温柔与关怀:“这么饿吗,怎么连烫都不知道了?”
话语间,他已伸出手,轻轻拂去无杀眼角滑落的泪,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深渊。
“……?”
无杀愣愣地抬头,眼中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沈惊鸿再次道:
“掉眼泪了。”
随后,他更加温柔地凝视着无杀,那双含情脉脉的多情眼,仿佛能够包容世间所有的悲伤与孤独,
“慢点吃,不着急的。”
“我……”无杀连忙几口就把面吃完,伸手胡乱的擦自己的眼睛,眼角一下子就被擦红了。
“欸,别这样用力擦眼睛,眼睛会疼的。”沈惊鸿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制止,抓住无杀的手腕。
烛光之下,在这个宽敞的厢房之内,无杀却觉得避无可避,好像自己的一切软弱都在此刻被勾了出来,肆意叫嚣着想要敞开、被开膛破肚,露出最脆弱的心脏。
人,最脆弱的是心脏吗?
不,不是。
最脆弱的,其实是那个孤独至今的灵魂。
在昏黄而摇曳的烛光下,四周被一层柔和却又略带神秘的光影所笼罩,仿佛是夜色中最温柔的笔触。
此刻,沈惊鸿听见,无杀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您愿意……收下我做您的刀吗?”
还握着无杀手腕的沈惊鸿连忙松手,意识到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他缓了缓,才说:“无杀,这是什么意思?”
无杀这才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他又觉得耳鸣又觉得心如擂鼓,可惊慌失措之后,瞬间到来的是如释重负。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现在已经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可是之后呢,又该怎么办?又该说些什么?
甚至都不用旁人提醒,无杀异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有多么的冒昧。
或许是蓄谋已久,又或许是承影的话的确就好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明明是一个不正确的、极其冒犯的想法,明明会给恩人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因为无杀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更加会引来诸多的危险。
是的,这句话不应该说的。
这句话确实不应该说的。
可是无杀却在恍然之间、心神剧颤之下,依旧将自己内心压得最深的这个愿望说出了口。
果然,在沈惊鸿面前,无杀就会变得无比的软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克制尽数溃散。
最终,也还是越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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