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影交错,光漫石阶。
一柳眉凝脂的女子步调沉稳,跟在一个穿着圆领雾灰宫服的宫人身后,浅青袖袍揽着阑珊霞光,踩在地面拉长的树影下。
“袁姑娘是第一次来吧?往常没有见过姑娘。”
那位叫莺儿的宫女回头搭话,她年纪看着不大,应该在宫里时日不长。
江文如跟她走了这一路,心下也了解了几分她的性子,笑道:“是,之前从未来过,待会见了娘娘,还望姐姐多指点着些,可别笨嘴拙舌的说错什么话,没得冒犯了娘娘。”
莺儿笑道:“姑娘瞧着跟我差不多大呢,怎得就叫我姐姐了?不过今日也是没想到,往日娘娘不会这么早歇下的,倒是让姑娘白跑了一趟。”
莺儿是皇后处的人,方才她们本是要先去储华宫拜见皇后,不料她已先歇下了。
江文如问道:“接下来,我们是要去赵贵妃处么?”
“是,贵妃娘娘住在临琼宫,”莺儿转头答应着,“沿着掖池一路往北,穿过映月桥,再往西走过百花园就能看到了。”
江文如点头,再向前走时,不觉想到了几日前的场景。
那天从一品阁回去后,她终于问出在品宝会上的疑惑。
“公子还会鉴宝么?”
容玢摇头:“一窍不通。”
“那公子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太巧了,这一切都太巧了。”江文如摇头,“先是那件琉璃宝珠,再是那个尹什么生的人出现,就跟事先演练过一样,难不成……”
她眨了下眼,细密的睫毛如蝶翅铺展,“他们都是公子的人?”
容玢略微低头,见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眉梢微微挑起,像是在逗小猫似的,俯身一字一顿笑道:“这次猜错了。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那个故事真的是我编的。”
容玢直起身子,摊掌道:“选择那流光宝珠是因为当时看了一圈,觉得它最好编故事。何况那珠子是真是假都没什么关系,能说动场下的人就是,反正最后都要承认我并不精通此道,目的也不在辨其真假。就像那青岚说的,只要说的足够精彩,把所有人注意力都调过来就算赢了。”
江文如眼角一抽。
所以,他之前看似一脸认真的听着场上的介绍,其实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编故事?
亏她还觉得容玢方才在场下,颇有遗世独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风采,合着是在忙着编瞎话呢。
容玢看着她的表情扑哧一笑,听她接着问:“那后来那个尹什么生的人,为何会配合你?”
“他不是配合我,因为他也不知道真假。”
“他也不知道?”
“我找人打听过了,他就是个倒卖古董的贩子,所谓名气都是他自己在外面造出来的,加上确实有不少达官贵人私下里和他有交易,这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至于识宝鉴宝么……”
他偏头思忖了下,认真道:“我觉得,以我现从书上学的知识,应该能险胜过他。”
江文如被他逗笑,“那他今日怎会来的这么巧?”
容玢:“他最近手头很紧,欠了别人不少钱。只要找两个人告诉他这里有机会得到免费的珍宝,他自然愿意来碰这个运气,到时候众人起哄让他上来,他不论是顾及脸面还是其他,都只能上去。”
“太狡猾了呀,公子这不是断了人家的财路。”江文如忍不住调侃,眼里却没有半分遗憾,反而蓄满笑意。
“没办法,谁让他遇见我们了呢。”容玢作势轻叹:“也算是他的机缘吧。”
他顿了顿:“所以按照你说的,那一品阁的东家,最后愿意无偿帮助我们?”
当初江文如转述了青岚的意思,容玢似乎有些意外。
江文如道:“开始时我一直怀疑她有别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在如今局势下无论如何,此举都有利于我们。”
容玢专注看着她。
他的眸子浅亮如琉璃,因平日少有情绪而显得漠然疏离,此刻认真凝视着对面的人,像是融化冬雪的暖阳,显出温柔的神色。
江文如目光微乱,滞了片刻才道:“因为她已经猜到我们的目的了,所以无论是利用夜明珠进宫,还是扮成一品阁的人在她的帮助下进宫,在不清楚她的目的之前,危险性都是一样大的,倒不如选择那个更隐蔽,更不打草惊蛇的,也可以顺势看看她是何目的。”
容玢抿了口茶,周身气场逐渐敛沉起来,薄眸微垂,声线平淡:“你做好准备入宫了么?”
他放下茶杯后看着窗外的树影,似乎晃了一下神,没顾及唇角沾着的一点水痕。
或许是两人这么久一路相伴的熟悉,或许是青岚说的话在心里起了涟漪,江文如不自觉伸手想替他擦掉。
这举动不同于往常的出于安慰的碰触,已经超出了两人现在的关系。
容玢对她并未设防,所以直到她的手触碰到他唇边时才猛然回神。
浅眸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她,让江文如的手一下顿在原地,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已经恢复寻常。
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恍惚间,江文如竟从他眸光中看出一丝荒芜之意。
寂寥无根,触之寒意迸溅。
她指尖一颤避开他的目光,随后迅速收了手,努力平定着情绪:“有、有茶水。”
容玢顿了片刻,屈指擦过:“多谢。”
之后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神色不定的看着江文如,刚要开口便听她问道:“那颗夜明珠……公子想如何用?”
容玢转着手上的扳指,堪称随意的吐出四字:“借刀杀人。”
看见江文如有些惊疑地表情,他继续道:“如果你真的做好准备进宫了,那我接下来说的你务必要记好。”
“因为我要说的,是关于轩国如今皇室重要成员的情况。”
“根据青岚那日说的,要领你进去的人是贵妃赵氏宫内的,那位贵妃是除了皇后之外最得轩帝宠幸的妃嫔,她膝下有一子,即六皇子时朗。”
“这位皇子心思单纯,对权势没有太大的渴望,素来只肯在玩乐上花费心神,身边跟着他的宫人为了讨他欢心,没少给他出各种主意,所以轩帝一向对他很是头疼,那赵贵妃只他这一个儿子,因此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偏他事事都出不了头,让她颇为恨铁不成钢。”
江文如想到什么,脱口道:“听起来,他的性子倒和景国的五殿下有些像。”
容玢笑起来:“你也算跟他打过照面了,你觉得,那萧司寒是个没有心计的吗?”
“我与五殿下并未说过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言语不多,与传闻中有些不同。现在回想,这一路这么长时间,他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模糊,很少有关于他的什么消息。”
容玢:“安分守己自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谨慎太过,到了没有一丝疏漏和差错的时候,这分谨慎也就成了他最大的破绽。何况他本就不是平庸之辈,聪明人的机警之心在这种时候,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而拥有这份天赋之人——”
他看着外面鸭青的天,声音多了几分淡郁:“同样也不会甘心才华泯灭。”
“城门失火,他这本该处于火场中心的人却远在平溪,既不会被波及又不引人注意,倒是天意。”
他最后的话声音渐消,似乎意有所指。
江文如眼波一转:“所以,他是藏在背后的那只黄雀?”
“黄雀么?”容玢回神轻笑起来,半开玩笑道:“鹞鹰还差不多吧?”
“局定之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站在背后俯视一切的那个,环环相扣,你退我进之下,现在妄下结论倒为时过早,谁也不知树后面究竟还藏没藏着毒蛇。”
江文如想到什么,蹙眉道:“现在和那边断了联系,倒是心里一直有些不安。”
“你在担心你妹妹?”
“的确有些担心,除此之外,还有哥哥。”江文如一手撑在桌台上,轻呼出一口气:“景国发生那么大的变故,哥哥身处其中,还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何况……”
她没说出口的话,容玢也想到了。
何况他们俯身入局,也成了这盘棋极大的变数之一,若是日后变故迭生,现如今种种或假或真的安稳局面会尽数倾覆,个中后果更是眼下难以想象的。
所以她的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文如,你之后会懂的,”容玢定定看着她,神情莫测道:“当你再走的高一点,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有千百种解法,最后落定的结局究竟那一个,是控制不了的。”
江文如没有说话,片刻后问:“对了,怎么还没说到那位……南平王。”
容玢见她转了话题,蜷着的手微微收紧,而后回答道:“他是皇后之子。”
“如今的轩国皇后膝下有二子,分别排行三、五。三皇子时廷,也就是应王,在如今的轩帝登基之前就一路跟着他奔波,论起资历和身份,都该是他最突出,意料之中的,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能力和野心,在朝中拥有不少支持者,但意料之外的是,轩帝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位跟随自己时间最长,本该最为亲近的孩子。”
“为什么?”江文如问。
容玢不以为意道:“恐怕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了。”
“而五皇子,就是南平王时渊。”
说到这,容玢看向江文如,见她神色如常,方继续说道:“要说如今谁是轩国最受看重,最尊贵无量的皇子,便是排行第五的南平王,他的事迹我就不多说了,想来你入宫后听的不会少。”
江文如点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以,我这次进宫的是需要做什么?”
容玢转身走到桌台,起笔写下一张药方交给江文如:“赵贵妃近些年来夜间难眠,宫中开的方子一直没用,在民间遍寻名医良久也没能缓解,这是医治之方,虽不能保证根除,但定有效果。”
“这是……袁清之给的?”
容玢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应:“我拿出的那本药书是真的,的确是梅老和徒弟一同增补过的绝世之物。”
“这药需要些疗程,届时你就可以借机留在宫里。”
“那公子呢,公子如何进宫?”
容玢眼里闪过一丝晦暗的光:“你只需要向她证明你的医术,然后寻机提出你的师兄‘袁清之’也在大都,而且极善治疗头疾,过不了多久,她应该就会迫不及待地让我进宫了。”
“宫里有人患有头疾?”江文如敏锐地听出他话中意思。
“不错。”容玢缓缓吐声:“是轩帝。”
他垂眸看着陷入沉思的江文如,抿唇笑道:“你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想问什么。”
“是,所以公子说的借刀杀人,”江文如放缓语调,目光一错不错的注视容玢:“是借谁的刀?要杀谁?”
……
前面的人脚步停了,江文如瞬间回神站在原地。
只见莺儿转头笑道:“姑娘,临琼宫到了,请先稍后,容我先去和下面人通传一声。”
江文如努力撑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待莺儿转头后才发现,她交握于胸前的双手里,指尖已然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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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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