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顾渊瞧见了那有些熟悉的身影，忙唤道。
长廊下，乍起的靴履声惊扰了阶下芭蕉叶。
“春雪！”
那人影喊不见停，甚至越走越快，就要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顾渊追赶两步，见他躲得急，便慢下了脚步。
长廊拐处，原本匆匆的脚步声亦跟着停了下来。
“站住。”顾渊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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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外草木葳蕤，绿影葱茏。花与叶的影子在朱红廊柱上斑驳，也笼上了转角白墙下的身影。
眼前人依旧背对着他，一身藏青劲装，黑发高束，年纪虽轻，已有挺拔玉立之姿。
这是顾渊第一次看见穆春雪换上沧浪观弟子的装扮，在他的记忆中，穆春雪依稀还是那个衣衫褴褛、命悬一线的孩子。
“为何避着我？”顾渊的声音很轻，仿佛出口的不是质问，而是宽慰。
穆春雪终是回过头来，他双手扎着黑色护臂，袖口收得紧紧的，朝顾渊弯腰行了个礼：“拜见顾长老。”
顾渊立即懂得了穆春雪未说出口的埋怨，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是我耽误了好些天。”
“……十一天。”穆春雪低眉垂眼，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您说要收我为徒，带我入山……”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然后留我在这里十一天。
如果不是心剑堵在自己心口，烫得他有些发痒。穆春雪差点都要怀疑那个从泥沼里把自己揽起的人，只是自己臆想出的一场幻觉。
早知道在他走的那天，就应该先叫住他，再问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想到这，穆春雪气恼地咬紧下唇。
“是我不好，事情没有安排妥当。虞州事急，搁下了你。你看——”顾渊右手覆上穆春雪行礼的双手，左手变戏法一般变出了什么来。
穆春雪黯然的眼睛有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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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没说错，他们确实能在天大亮前赶到丹雪山。
那一天，云海翻滚如浪，鹤影从中破出，俯冲而下。
“到了。”顾渊说道，穆春雪低头往下一望。
一路青黛色的重峦叠嶂，银蛇般的积雪在山脊蜿蜒。仙鹤越飞越低……隐隐的馥郁，顺着山风，拂进穆春雪的鼻腔。他这才逐渐看清了，这白茫茫的弯线并非是积雪，而是绵延数十里的白色花林。
“这里就是丹雪山。”顾渊伸出手，遥遥地一指，“你来的日子很好，梅花还没凋谢。”
风灌进他宽大的黑袖口，吹皱了他袖口上绣着的白花枝蔓。
日初升，在群山的最高处，赫然出现一座黄金色的大殿，金瓦黑梁，巍峨肃穆。
——万姓之陵。
它就像一头睥睨群山的野兽，吞吐灼灼金光。周围亦有诸多琼楼亭廊、殿宇台阁，掩映在翠林古柏间，可与之相比，就暗淡许多。
仙鹤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众鸟齐唱附之，群山春乱。
顾渊偏头看向穆春雪，他以为他会在少年人的脸上看到欣喜或是惊奇，但他没有。恰恰相反，穆春雪的整张脸都蔫了下来，他耷拉着眉毛，垂着睫，怏怏不乐。
又是怎么了？
见少年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顾渊思索片刻，旁敲侧击道：“日子久了，慢慢就熟悉这里了。”
“嗯……”这应答的声音听上去就很不高兴。
“啊。”顾渊突然有所领悟。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上的绳结，露出里面的银灰窄袖内衫，衣襟斜掩，领口上织着极细密的金缕与银云纹。
穆春雪立即明白顾渊想干什么，他着急道：“我不——”还没等他说完，顾渊的外袍已经当头罩了下来。
“……要。”穆春雪把话囫囵着说完了，他拧着眉，瞥了几眼正在给自己系绳扣的顾渊，最后不情不愿地撇过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黑袍太能保暖，就像把他架在火上烤，难受得紧。
系好扣子后，顾渊用手撑着鹤背，后仰着头，上下打量着换了一身打扮的穆春雪。
只见眼前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明明还是一副稚嫩模样，脸却古怪地板着，披上大人的外衣后，脖子以下笼着一身黑，神情窘迫得像是踩上了高跷。
“哈哈哈哈……”顾渊被他拘谨的样子逗笑了，他的笑声很轻，并无半分轻蔑之意。
穆春雪却还是因这笑声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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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宇前的空地上，有几位身穿黑色劲装的弟子在清扫，当他们听到四周鸟雀齐鸣，都齐齐仰头望天，喊道：“是顾长老！”“顾长老回来了——”“去禀报掌门……”
仙鹤振翅滑行，吹得枝头白梅零落，它一爪先着地，继而收拢翅膀，跪坐在白砖石上。
周遭弟子纷纷弯腰，拱手行礼：“顾长老，掌门现在正和晋长老在邑文殿晨议。他吩咐道，如果看见您回来，就请您尽快过去。”
“好，我很快就来。”顾渊点了点头，示意众人起身。
穆春雪闻言，有些急了，往前迈了一步。明明扣子系得很稳当，他却生怕长袍走两步就会掉下来般，死死揪紧袍领。
“这是你们新来的师弟，穆春雪。”顾渊介绍道，“云遥，你负责安置他，这两天带他熟悉宗门。”
“是。”队伍里，柔柔的女声传来。
穆春雪不安地盯着顾渊，嘴唇隐隐哆嗦，目光好像要在那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来：“不是说好了……”
顾渊安抚地笑了笑，对他比了个口型：
等我。
穆春雪只好不再坚持，他犹犹豫豫地收回了迈出的步子。直到走上前的灰白衣裙完全遮挡了顾渊离开的身影，他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目光。
半蹲在他面前的女孩比他大不了多少，裙上也绣着白花纹样。
她笑起来时，肉嘟嘟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甜津津的声音羽毛般挠着他耳朵。
卫云遥笑得小心翼翼：“师弟，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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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羽最先注意到了踏进殿中的顾渊。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一卷奏章，摇摇欲坠。
“我是撑不住了。”晋羽后仰着头，额边鬈发翘起。他对顾渊嚷道，“这人一宿没睡，还好意思喊我来陪他看公文，我让他干脆出去接你们算了，他就不理人了，连庆功膳都拦着不让我帮忙准备，你说说看，有这样的道理吗？”
“……确实没有。”顾渊长驱直入，来到了公孙旭身前。
公孙旭披着袭深色长袍，端坐在案边。他粗眉刚毅如刀，沉沉地下压着，显得既深沉而难以靠近。
整张案几都被奏章和书文摆满了，案几边缘处还铺着一面布帛，就快要耷拉到地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黑色小字。
一直到顾渊在他面前站定，他才终于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淡淡道：“——你左袖口溅了血。”
“沾上了。”顾渊抬手，果真发现几颗褐色血珠。他不禁回想起少年那在雨夜中熠熠生辉的眼睛，想起他那锋利的乳虎般的牙口，那又倔又臭的脸，不禁嘴角微弯，“小事。”
“虞州传来音讯，有狐妖食人，三个月内，二十三位百姓及巡夜府兵剜心而亡，两位道人重伤，你虽才刚回来，此事却难假手他人。”公孙旭聚气于右指，在卷尾飞速批写着，“晋羽会跟你一起。”
顾渊假装没听到晋羽偷偷咽口水的声音，手搭上腰间玉衡剑，向公孙旭朗声道：“好，但事成之后，你也得允我一物。”
“你要什么？”
“灵犀缚。”顾渊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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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渊的手展开的时候，穆春雪讶异地扬起眉。
顾渊手心呈着一条黑缎，黑缎边还缀着一缕黄穗。
这丝缎实在漂亮，如水沥过般，黑中透亮，那一穗更是明艳如煦日之光。
穆春雪怔怔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缎面，便感觉到难以言说的鹅毛般的柔顺光滑。
他的指尖仿佛被烫到一般缩了起来，随即被顾渊握住。
顾渊一截一截掰开他的手指，将灵犀缚放进穆春雪的手心。
“这是什么？”穆春雪勉强地捧着黑缎，就像捧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寒冰。
“这是我机缘巧合下，从虞州得来的宝物，是佩戴在额头的装饰。”顾渊解释道。
“给、给我的？”穆春雪有些难以置信，这是他第一次得到礼物——或许应该算是第二次，可这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黑缎其实亦轻如鸿毛，可他越感觉它变得越来越沉，沉得他有些胆战心惊。穆春雪打量手上的黑缎，又瞥了瞥顾渊，一下子话也说不清楚了，支支吾吾道：“是、是吗……”
“是。”
这下，穆春雪有点不敢再看顾渊了。
突然，他又像被针扎到一般，惊慌地探上自己的额角。
顾渊立即明白了穆春雪心中所想，他拉下穆春雪的胳膊，轻声道：“那道痕早就看不见了，不需要遮掩。”
穆春雪心还在突突地跳着，他将信将疑地放下手，突然脱口而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我收下了，您还要再走吗？”
顾渊歪了歪头，沉思片刻:“……不。”
听到回答，穆春雪小心地呼出一口气，眨眼间，手上的黑缎滑过他的手掌，被顾渊接过去。
穆春雪急忙道：“我——”
“是这样看的。”
顾渊把黑缎翻了过来。穆春雪这时才发现，黑缎上镶着一颗黑色宝珠，宝珠周围嵌着银白色枝蔓般的银饰，上面雕琢了繁复的花纹。
“嗯……也是这样戴的。”
就在穆春雪恍惚间，他额角的黑发被拨开了，穆春雪浑身一颤，那早已不存在的疤痕处依旧火辣辣的，那烧得火红的烙铁——直直地朝着他的面门碾了过来，滋滋声，男人们野蛮的哄笑声……焦味传来，把他拉回现实，渐渐地，他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这哭声越来越近。
最后，全涌进了自己大张着的嘴巴里。
直到顾渊的手绕过他的黑发，在他脑后把抹额系好，穆春雪仍未完全回过神来。
抹额凉得沁人，戴在额上，慢慢抚平穆春雪的心悸。
顾渊打量着眼前少年，那一小缕鹅黄色的穗子就缀在他的脸旁，随着身体的起伏，在黑发间轻轻摇晃。
“我走了十余日，你在丹雪山过得如何，可还习惯，慢慢说给我听吧。”
穆春雪的脸却突然古怪地红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随后又吞吞吐吐道：
“卫师姐已经带我识遍山上山下，我、我见过了……不少人，住的地方也……也很干净，每天都能吃饱饭，掌门发现我识字之后，特批我跟他们一起进学宫求学，我、我还是……一切都好。”
顾渊却捕捉到了穆春雪的话里有话：“怎么了？”
穆春雪见顾渊有所察觉，犹豫着，还是附在顾渊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说罢，穆春雪快速移开身，两眼直直地盯着顾渊瞧。
顾渊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道：“你是说……有人偷、偷看你沐浴？”
写得不太满意，但一想到我的id，一切都释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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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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