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洲。
荷叶田田，蚱蜢舟随风牵。
有红蜻蜓轻扇翅膀，飞落舟篷上。
篷下侧坐着两三采莲女，呢喃私语。手上握着几把带茎的翠莲蓬，膝上的绿罗裙被微微濡湿。
阳光熏得人醉，荷叶青得透明。
有采莲女卧躺舟头，挽着袖，伸手拨弄身旁荷叶茎。
荷叶亦醺醉了般倒伏，露出了被荷叶丛遮掩的池中亭台。
亭台中坐着一位碧衣道人。
她背着一长截行囊。一把白色剑鞘的长剑横压在她膝上，她竖着白璧玉发冠，乌发浓黑，宛若天水之间一玉人。
采莲女互相嬉笑着。
有姑娘率先唱起了清越的采莲歌，歌谣越唱越绮靡，唱到最后，成了大胆的情歌：
“橹可摇侬心？舟可入侬怀？”
青瓷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方睿起身。
“奴歌乞侬怜，望赠桃花面……”
方睿朝藕花深处遥遥作了一揖，蚱蜢舟笑得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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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花花绿绿的大鹦鹉从空中飞旋而下，落在方睿的左肩上，它低下头，用一只鸟爪挠了挠自己的脑门。
羽屑星星点点地溅，方睿朝右偏了偏头：“可有找到？”
“还说呢，差点鸟命玩完。”鹦鹉居然开口说了话，它打理好了凌乱的头羽，朝右挪了一步，挨上了方睿的脸，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我一直往北飞，那魔气确实已经近在咫尺了，错不了！我正要往下，哎你猜怎么着，突然哪个卑鄙小人朝我射了一箭，还好我机敏过人智勇双全，只轻轻把翅一掀，那暗箭‘刺溜’地从我的头顶划过，未伤得我一根毫毛……”
“鹦哥儿。”方睿扭过头，打量着肩膀上的花鹦鹉，瞥了一眼它有些微秃的脑袋瓜，“我们逾矩在先，不可对人家无礼。”
“哼。”鹦哥儿不服气地双脚一叉。“我就不喜欢你这无聊的做派，你个做徒弟的，老气横秋，比你师父还……”
鹦哥儿突然住了口，好像说到了什么难言的禁忌，它突然变得拘谨，连头顶鲜亮的红冠羽也蔫了下来。
“看来燕子洲确实有魔气。”方睿安抚道，“多亏有你，追踪至此，总算有收获。你可还记得魔气的具体方向？”
“是东北角，椿江外！”
方睿微微一愣，她眺望着远方，良久，沉沉道：
“果真是何家……”
.
在那之后，一句“秋秋儿，吃吧”成了顾渊挥之不去的噩梦。
何紫椿就如对穆春雪承诺过的那样，日日对着棺椁弹奏招魂。她端坐在殿中央的圆台上，挽起素白长袖，素手搭在琴上。
弦动——琴声如春雷乍起，惊起满殿梦醒。
她入手极轻，捻弦却稳。翻挑、拨撩、拂动……行云流水，动作如花乱了人眼，亦莫名让顾渊感觉困倦。
而穆春雪从来不听，开始问灵时，他就离开大殿，不知道去哪里打杀去了。
但是每次何紫椿弹奏完，他也刚好回来。
每次回来……都浑身浴着血，还带着战利品。
今天，他又猎得一头魔物。
形如牛魔的巨兽残骸瘫在殿外地上，脏腑稀里哗啦泄了一路，黑黑红红白白一片污浊。穆春雪拽着它的长角，拖着那削去一半的脑壳。
血水浸透了他的全身，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顾渊知道他在笑。
“魔君。”何紫椿沉声道，“我招不了顾真人的灵，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几缕血沿着穆春雪额角流下来，淌过他的鼻梁，滑过他的眼睑。
而他就这么站着，任血浸透他的整张脸，只剩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
他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到何紫椿的话，只是笑着看向秋秋儿，这笑容被泡在了血水里，显得诡异又阴森。
他说：“秋秋儿，吃吧。”
顾渊没用动，他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嘴。
看见秋秋儿没有变大，穆春雪扯下牛魔的脑壳，米白色的浆汁流了出来，他攥着牛角，朝顾渊望过来。
“魔君，魔君……”何紫椿继续说道，“忘了恩仇，往前看吧。”
穆春雪见白蛇亦没有动弹，嘴角依旧抿着笑，他握着巨大的牛脚，扯下了牛魔的两条残损的大腿，抓在手里，朝顾渊伸出：“过来。”
顾渊看着穆春雪的笑脸，看着因自己而起的因果，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朝穆春雪游了过去，停在穆春雪脚下。
“不喜欢吗……”穆春雪喃喃。只见他在小山似的牛魔巨尸上左翻右找，扯着什么，又掏着什么。最后，他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双手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巨大牛心。
血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浇，而他眉眼弯弯：“给你。
顾渊咬咬牙，费劲吞下了那颗牛心。
一入肚，牛心内蕴藏的魔力直灌上他的咽喉，肺腑火辣辣的，有股邪火在他体内灼烧。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寸鳞片都成了裂痕。
他看见穆春雪望向何紫椿，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但顾渊听不太清了，他最后费尽力气，勉强猜出了穆春雪的唇语。
他说：
“……接着弹。”
.
发生变故的那天，穆春雪拖着一个还没死透的九头鹫回来了。
穆春雪砍断了它的九个脑袋，剩下最后一头被削去了鸟喙。
他攥紧了它长长的脖子，拔掉了它半身的玄黑鸟羽，而自己却也是衣角破烂。
九头鹫还在拼死挣扎，它每扑腾一次，身上的碎肉和残羽就零零散散往下掉。
凄厉的鸣叫淤堵在了它满是血块的咽喉里，死死攥住它脖颈的手只剩下森森白骨，就泛着死灰色的冷光。
“秋秋儿……想吃哪块？”
还没开始吃，顾渊就感觉有点饱了。
最近连连吃了好几日，他已经开始品出了妖兽们的滋味。
羊怪没牛魔好吃，牛魔没猪妖好吃，猪妖没鸟精好吃……反正只要不吃人，吃不死，闭上眼睛总是能吞下去的，更何况吃下去还能增长修为。
穆春雪，他是真的喜欢喂秋秋儿啊。
也对，九重塔里尽是茹毛饮血的妖魔。而唯一陪伴着穆春雪的只有秋秋儿。
不知道如果穆春雪知道秋秋儿体内已经易主，又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顾渊不禁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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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紫椿一曲还未完。
那宛如天籁的琴音仿佛不是由何紫椿奏出，而只是借她的手，自高天银河之处流淌而下，轻柔得宛如月光纱。
穆春雪也不走进殿里。他立在殿外，静静听着，好似听出了神。
这些天以来，顾渊从未见过穆春雪这么柔和的表情，好像爱和恨——一切汹涌的情感都被琴音抚平了。
手下的九头鹫停止了挣扎，它垂着头，翅膀耷拉了下来。穆春雪仍然没松手，好想生怕九头鹫的嚎叫打扰了琴曲。
血顺着长颈往下滴，在地砖上溅碎了，碎成星星点点微弱的萤光，缓缓汇聚在九头鹫的周遭。
然而，穆春雪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顾渊甚至感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好——不能让九头鹫死！
察觉到了不对劲，顾渊一口咬上穆春雪的手，想逼他放开。
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到一阵“咔擦”，九头鹫就这么在穆春雪手上断了气。
九头鹫身躯下的血泊中，无数萤光，自下而上幽幽浮现，越聚越多，最后汇成庞大的乳白色光晕，光晕勾勒出的是九头鹫的虚影。
一时间虚影大亮，它一扬双翅，威气冲天，伸长的九条脖子皆发出无声的长啸。渐渐地，光晕暗淡了下来，虚影也倏地往外散，散成了满天繁星。
不是招魂曲。
何紫椿从始至终弹奏的——是镇魂曲！
超度亡灵，镇死者魂！
顾渊不敢再看穆春雪的脸了，他飞速游至何紫椿身边，身后黑影却比他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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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紫椿撞上了一双彻底疯魔的眼睛。
穆春雪浑身魔气翻涌，五官已经因愤怒而扭曲。那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端的眼神，像是天下所有的怨、恨、怒火共同淬炼成的一把钢刀。
“你、咒、他、死？”穆春雪怒道。
何紫椿倒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似的，神色平静：“你屠戮大凶青鬼，抢夺它的法器招魂幡，为的就是在我问灵成功之时，缚住顾真人的魂魄。无论你是何居心，你都不会得手，他早已不在天地之中……”
她抬头看着面目狰狞的穆春雪，沉声道：“你其实早就明白……他不会回来了……”
“不……”穆春雪摇着头。
下一刻，诡异的黑雾从他的左眼里滚滚而出。
何紫椿不禁屏住了呼吸。
黑雾散清后，她讶异地发现穆春雪的脸发生诡异的变化——只见他右半张脸已没了皮肉，右眼眶只是黑黢黢的一个窟窿。剩下的面部也多留着燎烧后的褐色疤痕。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一半丰神俊朗，一半却已如修罗恶鬼。
这才是穆春雪的本相。
从某个时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收纳魔剑，为自己疗伤。
因为他要用魔剑——
“怎么会让他死……谁能杀得了他……不是我——”
穆春雪右眼的黑窟窿里流下了血。
他抬起手，黑雾般的魔气缭乱着，萦绕在魔剑剑身处。
“他确实不是你杀的。”何紫椿笑道，“原来你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别说了。
顾渊想喊出来，却一声也发不出。
不能告诉他——
穆春雪右手一握，须臾之间，魔剑已经抵上了何紫椿的咽喉。
“……沧浪观私铸魔剑，仙门百家群起而讨之。”
“围攻丹雪山的那天，你师尊在众人面前以身殉天，魂归鬼雄大阵。”
“永生永世镇守人界外疆，不入轮回——”
没等她说完，穆春雪已经挥下魔剑。
血肉一下被捅穿，溅了穆春雪一脸血。
而他却突然僵住了，随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只剩惊慌失措。
他呐呐道：
“秋……秋儿？”
仙侠类的东西看的太少，写起来很费劲……这么凉都是我应得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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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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