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有千斤重,身后招魂幡兀自转动,幡动之声颤人心魂,仿佛有野兽在其内激烈地搏杀着,挣扎欲出。
撑不了多久了,顾渊咬紧牙关。当他终于挪到魔剑旁边时,冷汗已经浸透了他身披的长衫。
魔剑静静地躺在地上,碧绿剑身里,有一股黑褐色的浊气躁动着,像一口堵在咽喉、吐不出咽不下的污血。
他犹豫了片刻,将魔剑握在手中。
顾渊执起剑,横在身前。一时剑气扑来,漾起他满头白发。
他并拢左手两指,拭过翡翠色的剑身,那浊气像真的被他的手指擦去了般,汇聚在剑尖,继而消弭不见。
顾渊闭着眼,将神识注入剑中,稳住剑内魔气。
再睁眼时,看到的不再是大殿,而是黑魆魆一片混沌。
遥远处传来咆哮与嘶鸣声,如阵阵隐雷,轰鸣着滚滚来。
黑雾弥漫处,渐渐浮现出几张刻满黑色纹路的面具——面具上的人脸吊诡至极,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怒……围绕着顾渊,旋转着逼近。
顾渊审视每一张面具上的脸。
面具从黑暗中越冒越多,待近到咫尺时,已和顾渊一般高大。
它们交头接耳般,发出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响,有的凑近又退远,好像在观察着顾渊,踌躇不前。
顾渊神色不变,他右手一掷,魔剑“哐当”一声钉进地面。
霎那间,剑光一闪,汹涌的剑气潮水般四溢而出,冲散了周遭黑雾,黑雾从面具身上尽数剥离。
面具飞快地旋转,面具上的表情亦不停扭曲着、跳动着变幻:喜、怒、乐、悲、嗔、惊……变换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肉眼再难分辨。
这是魔剑识海内的心相,穆春雪的心相。
“是我。”顾渊轻道。
他的话语很快被剑鸣声淹没了——魔剑铮鸣,如惊雷乍破,止住了面具的旋转。
“我回来了。”顾渊继续道。
碧色的剑光大涨,剑啸间,数以千万计的面具停止了变幻。
下一秒,千千万万的面具,俱作无声哀哭。
在无数哭丧着脸的面具之间,顾渊很快注意到有两副纹路尤其淡薄的面具。
它们被遮掩在其他面具背后,一扇在偷笑,一扇面无表情,涂画出的双眼中央均泛着青绿色的萤光。
找到了!
顾渊拔起魔剑,动作迅疾如电,剑抬起的那一刻,搅动黑雾如搅墨,他向前挥剑,劈开那两副面具,动作极轻,剑锋却极劲利。
面具随即裂成两半,跌落在地,其他面具和黑雾瞬间烟消云散,顾渊重新回到了大殿上。
殿下何紫椿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摊裹着紫色的绸布的血肉。
魔剑伤及她真身,带走她的神魂,又汲取血肉为她在魔域中塑形,如今,她终于脱离了这副身形牢笼。
萤光从面具裂缝中幽幽浮现,发出微弱的光,又逐渐勾勒出一高一低两轮幽暗的虚影——正是公孙曜和何紫椿。
“走吧。”顾渊伸出手指,为眼前两人的虚影注入灵力,“回到你们的身体里去吧。”
公孙曜的身影渐渐清晰了,他终于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最后目光紧紧锁在顾渊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那雪白的长发,那眉眼,怎么看……都像极了那个人——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然而现在,他却回来了。
这一切真的不在梦中吗?
公孙曜难以置信地向前一步,他想抓住顾渊的衣袖,却好像扑了一个空,这让他的神情开始焦灼起来:“你是谁……你是顾师叔吗!你……你真的回来了吗?”
顾渊得见公孙曜脱困,心中亦是喜不自胜:“宗门可好?掌门可好?”
公孙曜突然哑了,他的表情浮现出瞬间的茫然。
顾渊的心立刻悬了起来,直觉告诉他公孙旭定是出事了。公孙曜张了张嘴巴,却惊讶地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抬起胳膊,看见自己身体的边缘开始逐渐化萤。
顾渊着急前扑,勉强扶住了公孙曜的虚影,柔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快走,魂魄离体越久,损伤越重,那法器困不了他太久……”
“师叔……”公孙曜犹豫着,动了动唇,他拉住顾渊的手已经全部消失,他想往前一步,却整个人栽进了青流萤群里,如坠入烈火的冰。
何紫椿回望一眼顾渊。她从公孙曜的反应中早就明白了顾渊的身份,于是沉默着,最后向顾渊行了一个礼。
顷刻间,两人皆散成一群振翅而飞的流萤。
青绿色的流萤越飞越高,飞出了大殿。
.
顾渊放心不下,起步欲追,刚踏出大殿,便被天边的万丈金光灼了眼睛。
他用袖袍遮挡住眼睛,顷刻间,余光便看清了远处景象——
大殿之外,天塌地陷,一片焦土。
滔天悬河,倒挂天巅。
浩浩汤汤的激流,如银白巨龙,倒流冲天。水势浩大使人心震颤,却寂静无声。
在那贯穿地与天的瀑布之上,是太阳的万丈金光。赤金色的光芒从九霄云上压将下来,摧枯拉朽般熊熊,仿佛能烧熔尽一切妖魔渊薮。
不……这不是太阳。
即使从未亲眼见过,但顾渊也明白了这是什么。
原来此处是人魔两域的罅隙。
现在,他终于能忍受住这耀眼的金光了,于是他看清了金光的尽头。
顾渊嘴巴张了又合,最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了声,那一字一字,都好像在灼烧他的喉咙:
“鬼、雄、阵。”
——鬼雄大阵,突然启动了。
在那倒流的瀑布之上,浪涛激荡处,现出数十尊巨大的黄金塑像。
他们之间,有男有女,亦有老少。或坐或立,有的披头散发、怒目圆睁,有的执剑而立,表情庄重,有的手握大刀、肆意跨坐……他们镇守在此,身影亘古不变。
金黄的魂光自他们身上升腾而出,肃穆得让人心悸。
昔年,魔域倾轧人界,世间妖魔横行。诸位人间修士和能人战至力竭,最后以身殉天。
他们的魂魄铸成了鬼雄大阵,将三灾永封魔域,他们当初的殉天之地,后来被筑成了丹雪山鬼雄台。
从鬼雄阵铸成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神魂将生生世世镇守人界疆域,从此永远隔断人魔两界,确保千秋万世,人界魔域两不相侵。
生为人杰,死成鬼雄。不得解脱,永不超生。
跻身鬼胸阵,永世镇山河,是梦想,也是梦魇。
而他殉了天地,现在本该站在他们之间。
.
流萤汇聚在一起,如飞鸟群般,擦过黄金人像,渡过了黄金大阵。
顾渊愣愣地盯着天边,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被这倒流的瀑布托举起,亦如飞鸟流萤般,迎着逆流而上。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混着谁的呐喊,但从他看到鬼雄阵人影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也听不清了。
——为什么他不在他们之间?
难道是自己私铸魔剑,埋下祸患,死后没有跻身大阵的资格,才会魂魄附着在灵兽之上吗。
顾渊乘着水流,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愈来愈上,离阵越来越近。近到他看清了……在黄金人像中的那张熟悉的面孔。
长发,道袍,眉目依稀,负手而立,另一半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这是一尊只剩一半的金魂道人。
仿佛感知到了另一半自己的靠近,道人缓缓伸出手,就像在迎接来者。
神智朦胧间,顾渊的手松开了魔剑,就要朝人像伸去……
忽然,什么东西跌落后又重新塞回了手中,顾渊的手臂被猛得拉住,这股拉力劲道极大,甚至掐进了他的肉中。
疼痛让顾渊神识回落了几分,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身体被鬼雄阵不自觉地引着,已经升到了水天间的高处。
在被紧紧拉住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身下人是谁。
他终于挣脱出了招魂幡的束缚,终于来寻他了。
顾渊回过头,看清了穆春雪的脸。
现在想来,何紫椿称穆春雪一声魔君,已经是极给他脸面了——现在这个人实在狼狈,简直成了半副骷髅,哪有半点魔君的模样?
只见穆春雪目眦欲裂地攥着他的手臂,气流冲荡着他凌乱的头发,长发被卷起又散开。
金光照耀在穆春雪的脸上,就好像点着了一股火焰,蓦的在他的眉眼间燃烧起来。
他紧皱的眉头、他腥红的眼睛、他满是血污的面容……金色的火燎烧着这张脸上的一切阴郁与决绝,将一切愁容都焚成灰。
顾渊眼睁睁看着穆春雪的脸庞被烧成白骨,又在体内魔剑的作用下复生血肉,如此循环往复着。
而穆春雪像是习惯了这种疼痛般,并未退缩半分,他依旧极用力地拉扯着自己,喉咙里涌出混沌不清的嘶喊声。
在一声声的嘶喊中,顾渊终于听清了。
从穆春雪嘴里吐出的不是什么咒骂和埋怨。
他在喊:
“带我走!”
——“带我走!”
这是顾渊最后所看到的景象了,他回握住了穆春雪的手,张了张嘴,想回一声“好”,意识却很快陷入了虚无。
积累经验积累经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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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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