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们这院里马上就要开全市第一家饭馆了！”
这一嗓子嚷出去，李寡妇才后悔了。血液冲上脸来，在耳朵里形成“轰隆轰隆”的嗡鸣。
她哪来的资格说这些呀！
鞠红听李寡妇挽留她吃饭，正准备婉言谢绝，就听见后头的“全市第一家饭馆”这半句话。她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再联想到过来时看见前院正在施工，鞠红的眼睛微微一亮。
她问道：“李姐，全市的饭店这么多，怎么你这儿是第一家了呢？”
李寡妇正自懊恼，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放自己的言行举动，突然听到鞠红问话，又对上人家的目光，顿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咬咬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鞠记者，你不知道呀，就是火车站的邝记包子，租了我这个小院，准备在这开店呢！”
鞠红一听，来了兴致，立即道：“哦？看来他家的生意不错？这是想开店经营了？”
她在电视台做一档社会焦点栏目，每天晚上八点钟播出，最近关注的正是市里私营手工业企业，说白了，就是个体户。
个体户虽小，可确实改革大潮中最先站上前排的弄潮儿呀！
“是呢，他家可不容易，老的老小的小，四个女人就这么干出来的……”
这话起了头，李寡妇也就没那么紧张了，给鞠红讲起她所了解的邝记包子“发家史”来。
直说到口干舌燥，李寡妇才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鞠红已经自己搬了把凳子坐下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手，赶紧给鞠红倒水：“鞠记者，你看，我这嘴碎，一说就说了这么多，耽误您的时间了……”
鞠红摆摆手，“没事大姐，我爱听。”
她环顾下四周，问：“李姐，你这里有纸笔么？”
李寡妇絮絮叨叨虽然废话不少，但鞠红还是本能地从中听出了不少的素材。她隐隐感觉，新一期的栏目也许得调一调内容了。
李寡妇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找出纸笔来给鞠红，话匣子一打开，引到小老板邝如英的身上，她就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她可好学了，而且还聪明！”李寡妇坐在桌边，用羡慕的眼神望着鞠红在纸上写写划划。
她又怕鞠红不相信，道：“我可见过她算账，算得又快又好！她还会说那个英语，说得可溜了！”
会算数到不算什么，毕竟做生意的人家哪有不会算账的？但英语说得好就挺有意思的，鞠红又多问一句：“她还在上学么？”
李寡妇立刻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上呢！”
“我听说后年就要考高中了，小老板她的成绩可好了，将来没准还要考大学的！”她说到这，脸上露出憧憬和向往来：“小老板说，女娃娃就是要使劲读书，将来不管是当官还是卖饭，都得要有文化才行。我家妮子要是也能跟她一样学习好就好了。这辈子就算我苦死，也值！”
李寡妇心中，“当官”这两个字眼陌生且遥不可及，但“卖饭”可就实际多了。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能像邝家那样开一家大铺子，过上邝家那样的生活，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人生规划。
鞠红看着正在床上咿咿呀呀流口水的小娃娃，忍俊不禁。
她是对这个聪明好学还能干的“小老板”越来越感兴趣了。
“姨，你在家不？”
说曹操曹操到，李寡妇一听见声音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是笑地对鞠红道：“鞠记者，你看是不是正好，小老板来了！”
“在呢在呢——”
李寡妇飞快地跑进院子里，两眼亮晶晶地望着邝如英，浑身都洋溢出少见的活力来。
她一把拉住邝如英的手，在她掌心里捏了两下。
“你可下学了，姨这儿有客人，刚才还说想见你来着。”
鞠红当然没说这话，这是李寡妇擅自加的。
邝如英虽还有些不明就里，但只看李寡妇这顾盼神飞的模样，也知道客人的来头不小。
可李寡妇的客人为什么想要见她？
被李寡妇推着进屋，邝如英瞧见坐在桌边的人，这才明白了。
她的心立刻“噗通”一跳。
李姨啊你可真是我亲姨！
晚上八点的社会焦点栏目主持人，现在就坐在桌边朝她笑呢！
“你好啊，小老板。”鞠红笑容可掬。
她的态度很认真，丝毫没有因为邝如英是个小孩子而轻视她。
邝如英十分乖巧地跟鞠红打了招呼，大大方方地认下了“小老板”这个称呼。
“鞠红”这个名字对邝如英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上辈子，这位享誉国内外的女士就是播音主持界的常青树，曾经主持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新闻节目长达三十年之久。此外，八十年代早期她的那档社会新闻栏目，也被誉为良心节目，时长登上人们对电视节目的怀旧榜单前几名。
——谁小时候没看过《社会焦点》，没对着身穿红西装的年轻的鞠红流口水呢？！
那期节目讲的是什么，许多人已经淡忘了，但鞠红的经典形象已经成为了整个八十年代里的记忆锚点。
邝如英打定了主意——这个经典，她是蹭定了！
她也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记者姐姐，你可以采访我家吗？”
鞠红很惊讶。
她在这个小女孩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窘迫，她看起来简直像个胸有城府的成年人一样冷静而得体。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言谈思路，她的聪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却又不令人厌烦。
——因为她真诚。
而就在这直白的真诚中，她流露出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纯真可爱。
鞠红微笑：“你想让我采访你家的谁呢？你不就是老板吗？”
“谁都可以呀。”邝如英道：“如果可以，我想让姐姐你采访我家的每一个人。”
她平铺直叙地给鞠红讲了家里都有谁，讲邝大庆不辞而别客死他乡，讲叶萍下定决心辞职卖包子，讲大虹一分钟可以包三个包子，讲邝老太太已经记不清往事，却还腌得一手好咸菜。
还有个子低但做菜天赋高的郑健健，老实话少却因为送“外卖”认识了许多工人的郑壮壮。
鞠红一直没有打断，直到她简短的叙述结束。
她笑道：“我知道了，因为你家每个人都有好多故事。”
“不过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鞠红道。
“你怎么有信心这个店能开的成呢？”
邝如英眨眨眼睛。
“我相信只要勤劳就能赚到钱，就能过好日子。”她道：“国家不也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么？”
“既然剃头的大爷，做衣服的姨姨都可以开店，那我们为什么不行呢？”
一个问题最好的回答，是另一个问题。
不等鞠红再深思，邝如英就把小书包卸下，挽起袖子来。
“或者我还可以给姐姐一个更直接的答案。”
一旁说话都还说不清楚的小丫头瞧见她的动作，立刻手舞足蹈地拍起手，看上去很是欢欣雀跃。
李寡妇不由得笑道：“这鬼灵精！”
邝如英只在这头做过一次饭，是刚寻摸下李寡妇这院子时顺带着试试厨房里的锅灶等是否好用。
当时蒸了牛肉懒龙，炒了两个菜，一个滑蛋牛肉，一个醋溜木须。都是传统菜，不那么费工夫，但却很考验炉火灶铲四门最基础的手艺。
邝家往后要开店做生意，当然不能只卖包子这单一品种，家常的炒菜怎么也要有几样。
一家子在前头摆上桌子了，却看见李寡妇悄悄拿着大饼上厨房里蹭锅底。
醋溜木须的汤汁儿勾了芡，足够有味儿又浓稠，只蹭两下就足够她们娘俩吃一整张大饼的。
邝如英当没看见，只对个头还没有板凳高的小丫头说了一句：“你看姐姐给你变魔术。”
说着把袖子一挽，又给炒了个西红柿鸡蛋。
小丫头连菜带汤汁的拌饭吃了一整碗，肚子溜圆了才被强行拿走勺子。
打那回起，这小姑娘就把邝如英挽袖子的动作记在了心里头，一看就知道姐姐要“变魔术”了，一边欢庆，一边条件反射地流口水。
鞠红此时已经不着急走了。
她怀着对这个“小老板”的新奇，等着对方说要给她的“答案”。
二十分钟以后，面对着桌子上的四菜一汤，鞠红微微睁大眼睛。
“所以，你是准备用好吃的来说服我吗？”鞠红笑道。
这年代并没有“主播”和“网红”，也没有“美食探店”和“霸王餐体验”，用口味来说服一位做社会节目的记者并不现实。邝如英知道这一点。
她道：“我们的厨师只需要会做四个菜，一道汤。”
桌上的四个菜是素什锦，芹菜花生，韭菜鸡蛋，京葱爆羊肉，两凉两热，一个菠菜鸡蛋汤。
都是家常菜，用料也不多。这些食材还是这几天邝如英备在这里的，借了李寡妇俩鸡蛋一把花生米。
四个菜一道汤，熟手用二十分钟就得。
往后若还想多加些菜色，大可以来些酱肘花、咸鸭蛋、酸辣鸡爪子。
提前做好，配成套餐，翻台率不在话下。
鞠红这才意识到小丫头脑海中转的生意经。
邝家开店，包包子的手艺是现成的，厨师用不着多么厉害的大厨，只要练出这四道家常菜就能上岗。
听她的意思，这还要配成套，就叫“套餐”！
邝如英笑道：“这些都是快手菜，炒菜我并不擅长，姐姐如果想试试我的手艺，等我做灌汤包给你吃！”
邝记包子主打产品——包子，她当然要在这个品类上下功夫！
拇指包子、纸皮包子、灌汤小笼，发面的、死面的、烫面的，火烤的、水煎的、油炸的……
邝如英滔滔不绝，而鞠红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是在说大话。
因为……
哪怕是她“并不擅长”的家常菜，也好吃得香掉舌头！
哪怕是配着葱爆羊肉里的葱，她都能比平时多吃一碗饭！
鞠红放下筷子，认真道：“我会去你家的摊子上买包子的。”
她没有许诺任何事情，但正是这样的态度，邝如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鞠红按照单位的安排采访了工商局的林局长。
在采访尾声，双方即将握手道别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提起了邝记包子。
“既然理发的、裁衣服的，都已经开了店，咱们市里为什么不能有一家包子铺呢？”
林局长略显惊讶，“诶，鞠同志都知道她家的事了？”
这些天邝家的那个二丫头天天都到工商局来，每回来都要交一份私营饭店的申请书，工作人员看到她时的心情已经从烦不胜烦到哭笑不得了。
人家别人一问不行，没有先例，那就转身走了。这邝家的小丫头到好，天天来。
那是真叫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
工作人员实在受不了了，把这事就告诉了局长。
局长正琢磨呢，这姑娘还真就“阴魂不散”，连来采访的鞠红都知道她了！
这没准真就该着她。
第三天，邝如英在自家摊子上看到了鞠红。
“我要两个包子，酱肉的。”记者递上钱，对邝如英笑道：“今天来是想跟小老板打个招呼，将来开业的时候可不要忘记叫我来捧场。”
邝如英连连点头。
一旁的大虹等人都还一头雾水，只有在厂里跟着大伙看电视看得多的叶萍在几秒钟后反应过来，“那、那是鞠红！”
是电视里的人啊！
摊子上的邝家人不由得一个一个全都伸长了脖子去望人家，后悔刚才没仔仔细细地多看几眼。
但他们的后悔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记者来过的第二天，邝家收到了由工商局开具的，盖着公章的营业执照。
邝如英亲自去领的，贴肉放着，揣回来大家挨着个轮流看了一遍，小心翼翼生怕这薄薄一张纸像个梦一样从忽然就从他们的手中飞走。
万事俱备，他们的东风，终于来了！
在“邝记包子”的开业仪式上，大家不仅见到了一身红西装的漂亮记者，还看到了一整套的摄像机！在他们的店里整整拍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呢！
九月初九，大吉，宜开业，动土，起基，作灶。
邝如英精心安排了开业仪式。
特地从李寡妇那定做的红绸子大红花，长长的，后面刚好够站下“邝记包子”的所有“员工”。
叶萍，大虹，邝老太太，郑家的两兄弟，还有老吴——他是作为老顾客代表来的。
邝如英站中间，拿一把大剪刀。
平平自告奋勇，拿起锣锤，重重地砸在一旁的大锣上。
几个人同时剪下手中的红绸。
“——开业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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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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