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姬宴平,她在家宴挨了一顿训斥,痛改前非装了好几天乖孩子,偶尔来看望阿四也是送送吃食玩具就走,再没有试图将妹妹打包带走的出格行为。
按照阿四的经验,以为最多三天姬宴平就会故态复萌,结果她在第四天听到了御史在紫宸殿言之凿凿地痛斥姬宴平,惹出不少官员附和。看样子,因为姬宴平在中元节清场,不少人都没能去成曲江池,惹了众怒。
皇帝朱笔一批,判了姬宴平两个月的禁足。御史是满意了,弘文馆的学士和博士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姬宴平禁足,学照旧要上,她出不来就只能老师们辛苦一点,在上完其他学生的课后专门再抽时间,轮流进宫补课。
弘文馆的差事,大多是清闲的,最多编编书、修修史,难得遇上一回忙碌的时候,这两个月愣是溜细了老师们的腿。
阿四是个讲道义的好孩子,见小阿姊出不来,就亲自迈开小短腿去找。她乐乐呵呵地坐在长安殿里,每天听谢学士和姬宴平斗智斗勇。热闹看得是很开心,但课是一个字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反倒是院子里扎的秋千,很讨阿四喜欢。
长安殿很宽敞,又只住了姬宴平一个主人,禁足圈的地方也宽敞,没有让她在一间屋子里不出门。就是时时有中年内官在姬宴平身后跟着,念叨一些规矩和礼仪,人听得头大。
在阿四的曾祖时期,也就是昭帝朝,靠近光顺门的一片宫苑都是后妃的住所。随着昭帝的女儿登基,再到现在昭帝的孙女杀死孙男坐在宝座上,不再收用大量的官家子入宫为妃嫔,这些地界也多成了皇嗣的住处。也因皇嗣不丰,大多能一人占据上百间乃至数百间院落。
阿四独居丹阳阁,姬宴平在长安殿,姬赤华住明义殿,姬若木先前住在还周殿做太子后搬到了崇明门外的少阳院。
再长大一点,能够开口说一些简短的句子。阿四开始对各式各样的宫苑充满探索欲,经常借着和宫人捉迷藏为借口,独自窝在犄角旮旯里偷听闲散宫人的谈话。一些长辈和乳母不会提到的、又找不到借口问的事情都可以在这里听到边边角角。
把只言片语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传闻或旧事,成了阿四新的乐趣。
听宫人们说,姬若水以前是和三个兄弟一起住在承欢殿,后来三个公子都和亲她国了,就留下姬若水。知道这点后,阿四也溜达去承欢殿逛过,但那儿没有什么其他人的痕迹了,好像说是和亲公子原先住在掖庭局的偏僻院子,在承欢殿没住多久就和亲离开,旧物也陪送了。
就在阿四快要忘记那一次偶然的出宫游宴,回归宫廷帝王蟹横着走的作威作福生活,一个小插曲引起了她日渐旺盛的好奇心。
承欢殿中,有力士被抬着出来。里面有轻微的呜咽,随风进入阿四敏感的耳蜗,有另一个人在哭泣。哭的是刚刚被抬出去的力士,也在哭不久前暴病而亡的力士,念念有词,好像是在祈求死去的力士保佑重病的力士。
阿四心里有隐隐约约的感觉,死在曲江池中的大概就是那个暴病的力士吧。
近日里,她在承欢殿常来常往,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和所有宫人、力士都混脸熟,仍旧是第一次听到相关的声音。承欢殿的人要比长安殿的人口风紧得多,是不是也说明姬若水为人处世的手段比姬宴平高明?
偏偏只有今天阿四没有进承欢殿,因为她听见有人先来一步,是尤熙。
这些天里,皇帝赐婚姬若水和尤熙的旨意已经传扬开,阿四也从宫人和阿姊及其伴读们的谈论中弄明白了尤熙的身份。她是皇帝早年云游时带回来的弃婴,一直养在旧时的公主府内,赐婚后皇帝下旨将早年查封的越王府重新修缮,赐给二人作为新居。
在众人口中,尤熙是一个极为爽朗大方的人,偶有一次撞见阿四,还掏出了见面礼——一艘精致的小彩船。她应该是记得阿四在曲江池快活往池子里扔河灯的奇景,认为她喜欢玩水,才特意准备的。
相当有心,然而阿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那天埋在荷花中惨白的手给在阿四眼中的尤熙蒙上一阵可怖的底色,这木船承载的太多,她实在是玩不高兴。固然深知尤熙不会伤害她,但她心里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和。
所以阿四今天没进门,只在周边祸害花草。没成想,又撞见承欢殿少一个人。
阿四抬脚想跟上去看看,却被承欢殿的内官拦住了,她说:“那是得了病的小力士,公主不要过了病气。”
记忆中一些可怕的传闻翻涌,宫人得病了,是会将人送出去处死吗?
“什么病?”阿四远远望着,佯作担心道:“阿兄也得病了吗?”
内官就笑:“公子康健,这病也未必会传染,但终究有些秽气,公主还是不接近为好。”
“哦,我知道了。”阿四点点头,还是有些忧虑,“小力士去哪里?”
内官半蹲下,用手比划着为操心的小公主仔细讲,宫里有个叫掖庭局的地界,掖庭里设有患坊,宫人生病了就会去那里修养。
“那他会回来吗?”
“会的,病愈了他就回来当差了。”内官耐心地回答完小公主的所有问题。
入夜,阿四洗漱完坐在榻上听孟乳母讲书。那晚之后,谢有容留在丹阳阁的时间大大减少了,阿四也未表现出太多留恋。当她拥有的玩具足够多,实在很难留意到某个物件的消失。
孟予教导孩子比谢有容要宽和得多,并不强求阿四一定要听那些正道的东西。自从孟予发现阿四对各类志怪故事的兴趣远远大于诗赋后,她怀揣着寓教于乐的想法,选择了坊间的传奇①来读给阿四听。
“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何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②
故事才刚开头,阿四的问题就层出不穷:“汴州是什么?”
孟予停下念书,习以为常地回答:“是大周的三百五十八个州府之一。”
阿四又问:“板桥是什么桥?”
孟予:“是属于汴州的镇,板桥镇。”
“那……”阿四还想问。
孟予放下了书,以她对阿四的了解,今天的传奇多半只能留到明天再读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问题多得足以让任何知识渊博的人烦恼,而阿四比寻常孩子多一点固执。
她无奈道:“看来四娘今天的心思不在传奇上,直接告诉妈妈,四娘想做什么?”
阿四嘿嘿笑,把今天在承欢殿外撞见的事情说了,“听说孟妈妈也是掖庭出来的,掖庭这么大吗?什么都有。我想去逛一逛。”
孟予沉吟片刻,尽量捡简单地说:“亲人犯大罪的女眷如果擅长桑蚕工缝,会被分配到掖庭,掖庭会负责这部分宫人的衣食、起居、医药、教化、劳作,并且辅佐皇后主持桑蚕相关的祭典。对于少数宫人来说,确实是足以照料终年了。染布的气味于身体有害,四娘过几年再去吧。”
此外,收归罪奴、关押后妃、供皇帝寻欢作乐等事宜就不便与孩子分说了。
阿四对这些了解得太浅显,无法透过孟予简略的说明品出深藏的残酷意味。但她很听劝,不再说要去的话,而是兴奋地问:“皇后,我听过这个,耶耶是皇后吗?”
“当然不是。”孟予轻轻摇头,她教导孩子并不因年龄而轻视,讲解细致入微:“‘后’在上古时指的是君主,据说那时候只有女人当君主,后也就指的是最有权势的女人。男人成为君主之后,男君主的母亲和正妻成为分享君主权力的小君,也被称为‘后’。所以,‘后’只有女人能做,谢郎君是男人,他是无法成为皇后的。”
这是阿四从未听说过的知识和历史,即使是记忆中被遗忘的部分,她也笃定其中绝没有包含。为什么她曾经学了那么多年的历史,背诵无数史实,却没有人教过她,“后”的来处。
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包裹住她的心脏,微妙而坚定的跳动的,在血液中奔腾的真正属于她的历史痕迹。
阿四怔愣一会儿,喃喃:“那他是什么?”
孟予神色渐深:“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这是孟乳母第一次对她说,不知道。
阿四好奇:“有谁知道?”
孟予的唇角上扬,露出微妙的笑意:“四娘可以去问陛下,这是唯有陛下可以解答的问题。”
①小说
②《板桥三娘子》唐传奇
修文备注:尤熙熙更名尤熙,晦气——秽气,后文不再重复标注。
【阿四没有要破案的意思,她就是单纯地无法忽视这件事,有一点正义感但没有多到要和时代对抗,下意识地想要关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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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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