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宫门口,谢宴和着急忙慌的内侍一起从左右两边跳下。
谢宴:“已到了宫内,可否告知是何事?”
“大人莫要问了!您到了便都知道了。”
刚到家门口被火急火燎地拉进马车,不等说话就往宫里赶,直到现在都是“无可奉告”。
谢宴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收了打探的心思,着手观察路上宫人,试图找到他们共同的异样,以验证那一可能掀起巨大波涛的猜测。
到了皇帝寝殿,内侍不等传报便把谢宴往内引。
在他跨入门槛的同时,风骊恰从里面出来,两人擦肩而过,并无言语,而眼神交汇一瞬。
越往里走,药味越浓,等到了皇帝床榻前,连空气都是腥苦的了。
瑞云帝和谢宴之间还隔着厚重帷幔,看彼此都是影影绰绰。
瑞云帝的声音勉强穿过帷幔,嘶哑到有些失真:“宴之。”
谢宴悲怆道:“陛下。”
他的猜想没错,瑞云帝的身体暴雷了。
此前贺既暗卫已经查到为皇帝配置汤药的太医是这两年才来的太医院,且进来后只服务于皇帝,其他时间都困于药房和典籍。这位太医入宫前不见经传,身份背景又被销毁了,像是有人非常忌惮他的身份被发现。
对于这位太医,其他人大多是一问三不知,也有讳莫如深的,但支支吾吾也只说他是专门给皇帝调养身子的。
“朕从小就容易生病。登基前有次也生病了,老师在朕床前守了一宿,第二天他说‘陛下不容易’。朕明明叫‘易’怎么就不容易呢......”
瑞云帝说完原是笑了两声,突然喉间一痒,咳得撕心裂肺。
直到内侍抱着掩了煤灰的痰盂出来,帏幕内的咳嗽才慢慢偃旗息鼓。
“上回在行宫,你也守了朕一夜。”
“陛下。”
谢宴跪在帷幕外。
“朕问你,朕易还是不易?”
“不易。”
“那为何昏昏沉沉之际、半阴半阳之间,朕总听见他们、那些人说朕错了?”
谢宴心中一紧,穿过帷幕看向其后模糊身影,眼神逐渐坚定:“因为,确有错处。”
“安敢!”
帘幕中传来响动,一把青铜烛台隔着帘幕砸到谢宴胸前,心口霎时一阵钝痛。烛台顺着帘幕滚落在地,发出闷响,帘幕后有困兽般的喘息。
“朕错哪了?”
谢宴深吸两口气,额前冷汗无声坠在胸前布料上,等疼痛稍缓,他说:“天道有序。”
“朕不合天道?”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世间万事皆是如此,”谢宴抬头,“若收获太多,播种不足,公平不再,此为失序。”
瑞云帝怒吼:“不足?你知道朕是如何爬到这个位置上的吗?!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到你这里就成不足了。”
谢宴:“臣知道,此前说陛下不易,也是真心的。”
仅仅是情绪激动就耗费了瑞云帝太多精力,他无力愤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临都是我的。”
“无民不成国。”
“谢宴。真以为朕不能杀你吗。”
“陛下想杀便会杀,但臣不愿让陛下处于此境地。”
室内安静下来,一丝风也没有。炭火烧得热烘烘,但帷幕像被冻僵了似的,直挺挺横亘在君臣之间,像是越不过的鸿沟。
但瑞云帝说:“进来。”
谢宴起身,掀开帷幕一角,浓郁药味几乎化为实质,争先恐后地从空隙涌出。
谢宴越过方才击中他的烛台,又绕过床榻前地面上散落的摆件和靠枕,终于看清了窝在数重被衾里形容枯槁的瑞云帝。
他印堂发黑,两颊呈现出病态的红色,眼睛极黑毫无亮光。
瑞云帝不看谢宴,喃喃道:“如果君主愿意施舍公平呢?”
“臣子当辅佐之,不遗余力。”
瑞云帝:“你与老师,像也不像......走吧。”
......
“君君,臣臣。”最笃信于此的不是戴瑶,而是皇帝。
但若是“君不君”呢?
......
今日下了一招险棋,殿中皇帝也是真真切切起了杀念。
皇帝突然病倒,后续朝野必起大波澜,要在极短时间内真正博得皇帝的信任,只能赌一把。
谢宴以前不好赌,但是身在此局中,他又总在赌。而能入各路豪强眼、拿得上桌当赌注的,也只有性命而已。
明明前两天贺既才松口,答应除夕从家里跑出来和他一起过。
结果今夜最现实的愿望,竟然已经沦落到知道明天太阳几时起。
偏偏又下起雪来。
路上行人各自捂紧领口快步赶路。谢宴逆着风雪而行,寒风扑面,大雪湿衣。
“客官来了。”
谢宴拥着一身寒气进了酒楼包厢。
“客官点些什么?”
“打盆热水,再拿火炉、纸笔,有劳。”
屋内其实不冷,贺既待的地方总是暖和的。
谢宴洗过脸,寒气略散,提着火炉到暗门所在的位置,僵硬的双腿慢慢缓过劲儿来。
暗门下是回旋的木梯,分为三段,每段十一阶。楼梯下去进入一条幽微的暗道,暗道里没有灯,需得通行的人自己备好。等将暗道最后一步走完,就会看见同样的楼梯,上去是另一扇暗门,推门出去便是贺府另一处铺子。
贺既今天不在内阁值班。谢宴只要走到密道终点,乖乖坐好,等暗卫去报告贺既,顺利的话,等喝过两杯茶再把贺既新藏的酥糖翻出来,差不多就能见面了。
但谢宴没有去。
他只是沉默屈腿,倚在门前,低头执笔。
街上敲过三更的梆子,今夜没有星星,烛火下人影拉得很长很高大,像是能把屋子填满,但置身其中则不难发现终究是空空荡荡,尽是虚无。
一路受寒,多少冻着了,谢宴有些起热,半梦半醒间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再是一缕冷风。
“怎么睡在地上?”
谢宴迟疑着抬头向身后看去。
暗门大开,贺既穿着白色便服,裹着件厚厚的湖蓝色长袍,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他站在昏暗和明亮的交界处,灯光打在眉眼间,与他领口处蓬松毛绒一般柔软。
“豫卿......”谢宴吐出口热气。
贺既蹙眉,冰凉手指探上谢宴前额。
“难怪表转得快起来了,起身。”
谢宴没有对话语做出回应,眼睛跟着贺既的手转。
于是贺既拉住谢宴的手,又说:“去床上睡。”
谢宴摇头,另一只空着的手展开,是虚抱的姿势。
贺既叹气,把暗门合上,躬身蹲在谢宴身前,将人搂在怀里。
“今天怎么了?听说皇帝喊你进宫了。”
“通若走了。”谢宴头埋在贺既颈间,声音沉闷。
贺既怔然。
“......我说了皇帝不喜欢的话,他动了杀心。”
贺既感受到脖颈处的湿润,一时忘了动作。
“我想见你,但又害怕见你。”
“怕什么?”贺既捧起谢宴的脸,双手拇指抚过,“你想见我不是坏事。”
“当初赌约不公平,是我心肠坏、私心重,自欺欺人地想接近你、偷一些欢愉。”
“是么?但那是我提出的。”
贺既小臂轻抬,宽大袖口顺势坠下,指尖翻飞,将不知何时拿出的红绳系到腕间。
绳子有些长,多余部分虚垂,拂过手腕往下薄且过分白皙的皮肤,又被拾起再松松系上一圈。
“并且我已经输了。”
剩下的话淹没在对视的双眸里。
......
窗外北风骤紧,窗棂嗡然作响,掩下耳鬓厮磨间细细轻语。
烛火摇曳,床帏下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指节泛红,像是腕间明艳浸染。不待飞雪贴窗细看,又被牵回。
炉中火焰吞噬湿冷,炭石相碰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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