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
十六岁的靳过摇摇头,低声回答。
左手因为骨折,做完手术后被打上了石膏,用绷带吊在身前,行动十分不便。
他便熟练地用灵活的右手拧掉毛巾上的水,耐心地叠好,拿着毛巾,轻轻擦拭着躺在病床上外婆的脸。
老人上午刚经历一场手术,现在戴着呼吸机,身上插满管子,神情安宁地陷入沉睡,仿佛没有生病。
似乎还能随时随地伸手抄起来鸡毛掸子,就往两个小孩的身上招呼。
床边的心率机滴滴地响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啜泣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舒苒在哭。
她已经平安落地成都,马上便要踏上赛场。
靳过默默地看向身旁的手机,与舒苒的通话页面忽明忽暗。窗户大开着,窗外正是黄昏。
太阳缓缓沉入层层楼宇之中,天边是暗沉的金黄色,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印在男生的眉宇之中。
风声伴着女孩的隐隐的抽泣,徐徐落在靳过的耳边。
他哑声道:“小苒,别哭。”
“我不后悔,希望你也是。”
……
舒苒坚持前去参加全运会,而靳过坚持留在岛城,陪外婆度过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带队的老师知道二人家里的情况,知道这件事别人无法插手,只能他们自己做决定。
便只摇头叹息,什么也没说。
代表队是下午三点的飞机,舒苒在病房中陪着清醒过来的外婆吃完午饭,眼圈红着,声音也沙哑。
老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
在外孙女即将飞走之前,忽然清醒过来,说想和两个孩子吃午饭。
外婆连吞咽都力不从心,两个小孩看着她费力地吞下小米粥,连抬头都没有勇气。
生怕一抬头,看见蛰伏在外婆身上的病魔时,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力量便分崩离析。
老人喝一口粥,便笑眯眯地看一眼两个小辈。
闹钟滴滴地响起。
舒苒的肩被推了推,一抬头,外婆催促道:“不是要赶飞机吗。”
“快去吧。”
放弃的话卡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来,舒苒红着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抬头看向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外婆微笑着,笑得慈祥又得意:“拿金牌回来给我看,到时候给你个奖励。”
“说好了的金牌,我可不要银的啊。你要是没拿回来金牌,看我抽不抽你。”
舒苒拼命咬着嘴唇,拼命点头,“你一定要要等我。”
“不可以耍赖皮。”
“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约法三章,”外婆微笑着,颤颤巍巍地伸出小指头,“外婆答应小苒,会等小苒拿着金牌回来。”
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盖在舒苒的手上,摩挲着女孩手掌上因练枪而留下的一层薄茧。
小指相勾,大拇指相合,为彼此落下仅此一枚的承诺。
“这是外婆和小苒之间的约定。”
……
盛夏多暴雨,靳过替她拿过行李箱,冷着脸举伞,将舒苒护在身前,两人在马路上的车流中缓缓穿行。
单人伞很小,又拼命朝着舒苒的方向倾斜着。
靳过的肩膀大半漏在外面,被雨水淋得湿透,舒苒唯唯诺诺地睨着,嘴唇嗫嚅了几次,也没有说出来。
“你对猕猴桃过敏,记得不要乱吃东西。”
两人间沉默许久,靳过忽然出声叮嘱道。
“晚上睡觉时,定时关空调,别着凉了。”
“不要跟别人打架。”
“……”
舒苒忍不住反驳:“我现在都不跟别人打架了。”
身旁的少年长身玉立,轻轻“嗯”了一声,“还有,你要加油。”
雨势渐大,舒苒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不知是溅进眼中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轻声道谢:“谢谢你,替我照顾外婆。”
靳过顿了一瞬,声音突然冷冷的:“不是替你,她也是我的外婆,照顾她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在车流中艰难穿行,积水打湿裤脚,连脚步都变得沉重。
垂在身旁的手悄然握紧,舒苒摇了摇头,“但还是谢谢你。”
替我完成了我的那份孝心。
让我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行至路边,眼前便是通往机场的人行道。
身旁突然传出来一声急促的鸣笛,视野盲区内,一辆老头乐电动车突然冲了出来,直直地冲向并排站着的二人。
靳过眼疾手快,扔开伞,推了身边呆呆站着的舒苒一把。
而自己则被老头乐刮倒在地。
一刹那万籁俱寂。
车流都停止了鸣笛。
视野里只剩下少年跪在雨里,脊背深深地佝偻着,他捧着扭曲的左手手腕,神色无比痛苦。
舒苒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大跳,她丢开东西扑了上去,面色惊惶。
“你没事吧,靳过。”
血渍缓缓地从他左手手腕处的伤口中渗出,又被雨水冲刷在地上,随着雨水在马路上蜿蜒,最终流入下水道。
舒苒无措地伸出手,在口袋里摸出一包手帕纸,颤抖着擦拭靳过的伤口。
鲜血仿佛流不干,一刻不停地汩汩涌出,流得靳过嘴唇都开始泛白。
隐忍多日的情绪顷刻间爆发,舒苒扑了上去,牢牢抱住少年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嚎啕大哭:“我不去了。”
“靳过你疼不疼啊……对不起……我不去了。”
“我不去比赛了。”
靳过扯起嘴角,伸出完好的右手,轻轻拍着女孩的背,语气安抚:“我没事,地上湿,你快起来。”
二人周围渐渐有热心的司机走了过来,有人将他们扶起,有人拿着电话叫救护车。
凄厉的鸣笛划破雨幕,救护车从快速车道疾驰而来,几位热心的路人和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把靳过扶到了车上。
舒苒也想跟着去医院,临上车被靳过拦了下来。
他躺在床上,请求身边一位面善的阿姨送舒苒去机场,“她的飞机快晚点了,您能不能送她过去。”
“她准备去比赛了。这场比赛对她很重要。”
阿姨赶忙说好,几人不顾舒苒的反对,带上了她的行李箱,将她拉到了另一辆车上。
舒苒离开前,眼泪如注,她频频回头,期望得到靳过的回应。
救护车车门关上前,一直垂着头的靳过抬起脸,红着眼睛向她微笑,嘴唇一张一合。
他说:
世界冠军,一路顺风。
……
-
没料到舒苒这么问,靳过慢慢放下枪,平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给出了和十六岁别无二致的回答:“我不后悔。”
不后悔吗。
既然不后悔,那为什么在脱下职业运动员的射击服后,在私下里默默坚持着。
坚持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
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舒苒点点头,僵硬地扯开话题,“你也报了联赛?”
重新恢复射击姿势,靳过重复着据枪动作,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以前的教练推荐我去试试。”
“以前的教练?”舒苒疑惑,“你以前也有教练吗。”
原以为以他的水平,给别人当教练还差不多。
靳过懒懒地答道:“有啊,但是觉得技不如我,郁闷地辞职了。”
“应该是回家摇奶茶去了吧。”
她就知道。
舒苒沉默了。
瞥了瞥舒苒的脸色,靳过接着补充道:“希望你能留久一点,毕竟如果你也去摇奶茶,很可能会毒死一片人。”
“有点危害公共安全了。”
舒苒咬咬牙,“我会努力的。”
给靳过当教练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他站在靶场里,默默地训练,而舒苒站在一边百无聊赖。
俱乐部的枪和她自己的枪手感区别很大,她不敢贸然用别的枪进行据枪训练,便在靳过身旁的角落里做体能。
做完三组平板支撑后,靳过也打完了一组,舒苒卸了力,软趴趴地趴在垫子上叹气,变成了一条咸鱼。
靳过活动着颈椎,闻声侧过头看她,轻笑一声:“这就不行了?”
舒苒:“?”
受到刺激,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伸出三根手指,“我还能做这么多。”
靳过问:“三组?”
舒苒摇了摇头,志得意满:“是三十组。”
……
最终舒苒没有做完三十组平板支撑。
每晚只有两个小时的私教课,两个小时结束,第一次上岗的小舒老师十分心虚。
靳过自己一人便能够整晚全自动训练,舒苒站在身边充其量起了一个装饰性作用。收到小李打来的课时费时,手机都滚烫无比。
但是舒苒自认为比靳过的前教练厚脸皮,即使没有东西教给靳过,她也会坚持自己的职责,永不退缩。
-
时间过得飞快,舒苒每天结束队里的训练后,便马不停蹄地来到射击馆,给靳过上私教课的同时,给自己加训两小时。
两人平时相处倒也算融洽,井水不犯河水。
他打他的靶,她站她的桩。
偶尔舒苒想要摆一摆老师的架子,挑一挑学员靳过的毛病,都发现无错可挑。
平静,但很无聊啊!
在某一天晚上,舒苒终于没忍住,悄悄叫来了宋昊洋和师引章。宋昊洋还拿来一副扑克,三人窝在俱乐部的更衣室里,斗地主斗得热火朝天。
打了一晚上,舒苒发现,自己不论是地主还是农民,运气都差的离谱。
一晚上下来,脸上被其他两人贴了满满的纸条,连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舒苒这把抽到了地主牌,但手气十分之臭,手里抓着一大把牌,但点兵点将,发现可用之牌几乎没有。
她拿着地主牌,试图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愁眉苦脸,“叫地主。”
师引章揉了揉自己的小卷毛,盘腿坐着,神情一本正经:“不抢。”
宋昊洋泼她冷水:“你别挣扎了,输一晚上了,又不差这一把。”
“你是不是动手脚了,”舒苒质疑,“怎么光给我发这种牌。”
宋昊洋大呼无辜:“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你怎么拉不出口还怪口口啊。”
舒苒憋了一肚子气,只好将视线放回牌上,一边闷闷地回怼:“为了骂我,你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头一次见说自己是口口的。”
宋昊洋一路高歌猛进,打出最后一对二后,得意地跳了起来哦哦乱叫,对着空气来了一套王八拳。
又兴致勃勃地坐下,扯出一张纸条,要往舒苒的脸上贴。
舒苒伸出手指,悲痛地指控道:“我要举报你。”
她转向师引章:“还有你。”
语气愤愤不平:“你们聚众打扑克。”
师引章迟疑地问:“你不是也打了吗。”
舒苒悲愤地捶地板:“你们两个带着我误入歧途啊。”
宋昊洋问:“你还打不打,不打出去就吃夜宵。”
听到夜宵,舒苒抬头:“你请客吗。”
“想什么呢,”宋昊洋无情地拒绝:“谁输一晚上谁请。”
“那我请吧。”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清润的男声响起。
三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靳过倚在门边,手插进裤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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