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皮皮捡回来之后，他不愿意去派出所登记。
祝理也没有强求。
他有自己的私心，想着自己根本没达到领养小孩的标准，而且如果皮皮的父母找来了怎么办？
他一个人太久了。
有人可以陪他说话，陪着他看那满是雪花的电视，在家等着他吃饭。
这种感觉太好了，拥有过之后，就舍不得失去。
所以他默许了。
忐忑不安的，在家里养了一个“别人家不要的小孩”。
当然也有过怀疑，觉得皮皮有时候看起来实在和这个小房子格格不入。
他说话的语气，他的动作，他那么讲卫生。
好干净的一个小孩。
这样的的小孩真的会有人舍得伤害他吗？
但祝理强行把这种念头摁下去。
不能细想，细想会让自己恐慌。
皮皮是他捡回来的，皮皮喊他哥哥，还答应了，兄弟两人会一直在一起，互相扶持。
祝理的工资只有一点点，家里多了个人吃饭之后，就更是拮据。
好在餐馆老板人好，见他勤快听话，也见他可怜，便让他下班回去的时候，打包一些多余的食物拿回去。
“不然放着也还是得丢掉或者喂猫。”老板笑着跟他讲。
祝理十分感激他，千恩万谢地提着剩菜回来。
他自己其实并不觉得吃剩菜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剩菜也比他自己做的好吃，比他平时吃的营养。
但是莫名的，给皮皮吃剩菜的时候，他会很羞愧。
臊着脸，小声跟他讲：“哥哥挣钱之后就给你买好吃的，就不用吃这种东西了。”
皮皮总是笑得一脸满足，乖乖巧巧地安慰他，说很好吃的，谢谢祝理哥。
皮皮吃饭很斯文，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细嚼慢咽的。
看起来很赏心悦目。
祝理高兴的同时，又有些隐隐的难过。
为曾经的自己难过。
他被拐卖到的，是一个很荒僻的山村。
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太，和跛脚的男人。
他叫他们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的口音很重，毕竟穷乡僻壤的。
那时候的“家”很脏，又黑又潮湿，老鼠在床下做窝。
祝理被救出来之后，有好一阵完全不适应。
他说话的口音，吃饭的时候很大的吧唧嘴的声音，随地大小便，随地吐痰，发出很恶心的声音。
大家都很讨厌，很嫌弃他。
一开始祝理不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
后来被人欺负的时候，听到别人骂他脏东西，臭狗屎，他才迟钝的意识到。
他那会还在缓慢的学习普通话，勉强才能听懂大家在说什么。
也慢慢的，发现没有人像他这样。
这么不讲卫生，这么恶心。
掉在地上的吃的，他会捡起来继续吃。
别人都不会。
没有人像他这样，喝水呼噜呼噜的，吃饭吧唧吧唧的。
这样是不礼貌，不讨人喜欢的。
祝理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意识到。
然后开始学习别人，开始改变。
被亲生父亲接回去的时候，他有种骄傲的自豪感，有种解脱感。
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终于不用被人指指点点了。
他马上要迎来新生活。
他已经知道怎么才会看起来像个好孩子了，在新的环境里，没人会知道他曾经有多讨人厌，有多恶心。
曙光终于要来临了。
开学那天，爸爸喝醉了。
他小声喊了好几次，结果惹怒了爸爸，把他打了一顿，但还是带着他去了学校。
小祝理在路上，边走边检查。
爸爸今天没打他的脸，只打了背，注意一点的话，就不会被人发现。
衣服下摆被踩了一脚，他搓了搓，没能把印子搓掉，便把上衣扎进了裤子里面。
爸爸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你又在干什么？一天到晚就你事多。”
祝理不敢再惹怒爸爸，马上就要到学校了，他不想被新同学看到自己挨打。
他已经知道，挨打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大家会对着打他的人指指点点，同时也会对他指指点点。
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可不管是对他指指点点，还是对爸爸指指点点，都很丢人。
祝理不想丢人。
他不敢作声，乖乖的跟在爸爸后面，去了学校。
学校里是要吃午餐的，爸爸不肯交午餐费，说没有钱。
“不在学校吃在哪吃？不吃！一餐不吃能饿死？”爸爸很烦躁的跟老师吵，“要能饿死，饿死活该！”
老师不满地跟爸爸争执，又面含同情的看了眼祝理。
看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最后爸爸还是掏钱付了午餐费，然后拿手指戳着祝理的脑门，骂一句，就戳一下。
他骂的声音又很大，整栋教学楼的人都看过来。
祝理无地自容，只想找个地方钻下去。
第一次在学校吃饭，他在窗口打了菜，端着去找桌子。
空桌子很少，他找了个人不多，有空位的地方坐下。
刚坐下，坐在那的人就站起来，嚷嚷道：“你别坐这里！你脏死了！”
祝理呆住了，他有些惶恐，小声的解释，说自己干净的。
他洗了手，洗了脸，衣服上的脚印也在下课的时候悄悄洗干净了。
他吃饭不吧唧嘴了，也不会再随地吐痰了。
他很干净的。
结果惹得大家都笑了。
说你家里跟垃圾场一样，你爸爸比乞丐还脏。
乞丐的孩子是小乞丐。
祝理脸色苍白的，在那听着别人笑话他。
手在发抖，眼泪扑簌的落下来。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人，还来不及道歉，那人就开始骂他，说被他碰到，衣服都脏了，不能要了。
曙光没有来。
祝理近乎绝望。
回家之后，花了好大的功夫，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了。
爸爸回来之后，见到这情形，不但没夸他，还骂他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了。
“这是你的房子吗！？这是你老子我的房子！我的东西，我想放哪就放哪！轮得到你来管？！”
他收拾了一下午，才整理好的家。
十分钟不到，就被爸爸又摔又砸的，弄得不成样子。
小祝理被他的皮带，抽得皮开肉绽。
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太好了，皮皮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乖巧，那么讨人喜欢。
太好了，他肯定不会像我一样，走到哪都被人嫌弃。
祝理着实是松了一大口气。
他被骂着，被嫌弃着，被排挤着，换了一次又一次的环境，才终于能够勉强有一些尊严。
皮皮至少不用在他的老路上，再走一遍。
那时候的祝理，满心都想着，自己已经没有尊严的活了那么久了，但绝对不可以让弟弟也这么活着。
更没尊严一点都行，总之，要给弟弟换来一个好的环境。
要让皮皮过得好一点。
皮皮肯定会长成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大家都喜欢他。
祝理期待的想着。
就让我偷偷地把他藏起来吧，我会好好对他的。
我会把皮皮养得很好的。
他做了不好的事。
他知道。
皮皮不应该跟着他回来，皮皮应该去派出所。
或者其他地方。
而不是在这个拥挤的，昏暗的小房子里，陪着他，让他做着这么一个好梦。
可是祝理舍不得。
后来皮皮忽然消失的时候，他找得几乎崩溃。
遍寻不到。
甚至有人怀疑他疯了。
说从来没见过你家有小孩，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害怕被人发现，害怕皮皮被从他身边带走。
所以祝理一直不敢让皮皮出现在别人面前。
然后这时候了，他才绝望的意识到，没有人可以证明皮皮存在过。
皮皮是他孤单太久了，产生的臆想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能让他再疯久一点？
干脆疯一辈子多好？
祝理好长一阵时间，生不如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浑浑噩噩的活下来的。
再后来，祝理都决定抛下曾经的一切，重新开始了。
他决心把那就当成自己的一场病。
沈总忽然出现了。
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站在那，问他：“王八人呢？”
小孩长大了，曾经稚嫩的脸廓，变得锋利。
他就这么平静的站在这里，看着他，就好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祝理像是灵魂被人抽空了。
这又是癔症吗？
我真的疯了吗？
实实在在的跟着沈总共事了两年，他从来不敢提那一年的事。
不敢去问，不敢求证。
害怕真的是自己发癔症。
也害怕，那只是沈总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越是害怕，越是不敢问。
他心里那个答案越是清晰。
就是恶作剧吧？
对于沈总而言，就只是单纯的去玩一玩，玩够了，没意思了，就抽身离开了对吧？
只是他的世界那么小那么小。
为了装下弟弟，他几乎把一切都丢下了。
然后弟弟忽然消失。
祝理的世界，整个土崩瓦解。
不怪他。
他不知道。
他不是故意的。
他小时候说过，我会很有钱。
现在他给了我钱。
他说过的话兑现了。
虽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祝理反复的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
可还是很难。
他只好把一切的话都埋下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假装自己也不在乎。
然后沈莫告诉他。
那个小孩就是沈总。
皮皮不是自己跑掉的，是被抓回去的。
“被抓回来之后，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一天到晚想逃跑，”沈莫无奈的笑，“这孩子实在太不听话了。”
祝理笑不出来。
他手脚冰凉。
沈莫还在那笑着试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总还是这么黏你啊。他都没有跟我和他爸爸这么亲近过呢。”
祝理像被人扼住喉咙，喘不过气。
不怪别人。
不怪任何人。
沈总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庭。
他的家人怎么可能放任他陪着我这样的人，玩什么过家家游戏呢？
这样才是应该的。
这样才是对的。
沈总现在那么出色。
比他在那个小破房子里的时候，设想的弟弟，要出色多了。
这样最好。
——可谁来赔他一个弟弟啊？
祝理咬了咬牙，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发动车。
是报应吧？
是我贪心招致的报应。
我不该奢求不属于我的东西的。
人也不行。
羁绊也不行。
不属于我的，偷偷摸摸藏起来了，也还是会轻易被夺走。
猫咪疑惑地看向他，伸着爪子抓了抓他的扣子。
祝理低头，笑了一下：“我没事，我们回家。”
猫崽子这才安心，又钻回口袋里。
团成一个圈，调整好姿势，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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