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医院的气味洁净,明灯亮晃晃地照着脚下,斜开舒意孤孑清瘦的身影。
她垂眸看着自己妥善包扎过的伤口。
她运气好,皮外伤,伤口虽然长,但不深,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就是了。
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还没完全消除,舒意低头怔忪片刻,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的是服务台前,一盆养得很好的滴水观音。
康景默不作声地坐到她身边。
舒意收回目光,顺势落到他搭放在膝前,攥得很紧的指关节。
她自己是独生女,蔚女士奉行一户一孩政策,家里亲戚游击战打了十几年,逢年过节便要劝她要二胎,如果年纪大了不好自然怀,可以去做试管。
蔚女士笑得天花乱坠,客客气气好酒好菜地招待完,回头把舒意她爸摁在沙发上暴揍一顿,逼得他把那些时不时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删了个一干二净。
蔚爸倒不觉得生不出男孩是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拜托!21世纪了,重男轻女早就不存在了好吗?再说他的宝贝舒意女儿多优秀,你看宁城最大的眼镜连锁店就是他的心肝肝小棉袄开的。
蔚爸和蔚女士坚定一条战线,这辈子只要一个女儿,以后舒意谈婚论嫁了,若是男方家境旗鼓相当,蔚家必定全力托举小两口;若是男方家境差了一些,那就像蔚爸一样入赘,和和美美,岂不乐哉?
舒意从小到大不觉得孤独。
但她喜欢小孩子,早些年还幻想自己有个弟弟或妹妹,不料蔚女士口风极紧极严:喜欢孩子?自己生,少来指望妈妈。
而如今,看着年纪不大的康景,也多了几分姐姐的意味。
沉默片刻,是康景先开口:“舒意姐,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舒意摇摇头:“我没事。”
他短促地闭了闭眼,整个人后仰着墙壁,黑发被压得顺贴。
“我妈从小管我姐管的严。舒意姐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姐心气儿特别高,我们家有条件给她念国际学校,我妈偏不,一定要她走常规高考路线,我姐那几年压力大,硬生生逼出了抑郁症,我妈说她整天就是想得太多,抑郁症算什么?都是矫情。直到我姐第一次吞药自杀,从医院里洗胃出来,一身瘦骨嶙峋的病气,你猜我妈怎么样?”
他顿了顿,双手捂面,长而压抑地呼出一口滚烫浊气。
“我妈把她送到了豫桐书院,待了三个月。出来后,我姐整日如行尸走肉,高考复读一年上了清大,我以为读大学是好的开始,没想到我妈在学校附近买房,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后来我姐申到藤校offer,我妈还想跟着过去,但我爸那几年身体不太好,她只得作罢……”
康景扭过脸,眼底弥漫纵横交错的红血丝,他像一头被逼到困境的小狼,呼吸粗重声音沙哑。
“在国外那几年,是我见过我姐最开心的时光。舒意姐,真的很感谢你,你对她的帮助很大。”
舒意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姐对我很好,小时候我妈不怎么管我,我爸呢,又是个不敢说二话的妻管严,如果不是我姐一直对我好,我怕我也要抑郁,我姐要是有一天死了,我先恨死我妈,然后我再自杀。”
说什么好呢?在暗无天日的惨痛记忆中,旁人的安慰最是微不足道。
舒意哽咽了下,觉得眼热,慌不迭地低下头,捱过最初的情绪后,她重新掀起眼,温热掌心柔柔地覆盖在康景的手背。
“所以在那个时候,你选择康黛。”
康景胸口窒涩,他点点头,有些惶恐地看向舒意:“舒意姐,我是不是不孝顺?我妈要跳楼了我只顾得上我的姐姐。”
他才刚成年,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却瘦的厉害,想来这段时间也没受到康母的折磨。
“二选一总是很难。”舒意说:“你别怪你自己。”
康母当然没有跳楼,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然而康黛是实打实地被砸晕了过去。
此刻舒意坐在洁白簇新的病床旁,略微有些失神。
康黛手指轻轻一蜷,她虚弱疲惫地睁开眼,天花板吊顶的日光灯亮度惊人,映得舒意脸色雪白。
她茫然地瞪着那刺目到不自觉沁下生理性眼泪的光线,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悲苦孤茫。
“舒意……”
康黛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她就像燃烧到最后一捧的烛火,都不用风吹,轻轻一呼吸,她便散了。
舒意捏了捏她的指尖,带着宽慰地“嗯”了声:“你妈妈没事,康景去照顾了。”
康黛闭起眼,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轻而无形地洇湿白色枕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舒意,我真的没办法了。”
舒意沉默听着,手指在她细瘦伶仃的腕骨摩挲两下,静了两秒,说:“我没有立场劝你打掉这个孩子,更不会劝你不孝。但康黛,这么多年,你考虑的应该是你自己。”
“对不起……舒意,对不起。我好累,你先回去吧。”
她却只剩颠来倒去的道歉,她知道舒意受了伤,尽管蝴蝶效应怪不了任何人。
康黛背过身,瘦到掉秤的后背细细轻轻地颤,仿佛把所有呜咽和狼狈都咽回了喉咙。
舒意欲言又止。
这个世界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作为局外人,她没办法也没资格去干涉康黛所做的每一个决定。
舒意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将室内空调的温度和风向打高,她站了一会儿,苍绿色的手拿包夹在臂弯,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转身虚掩病房房门。
“舒意姐。”康景看着她:“我送你回去好吗?”
舒意又摇头:“我开车来,你去陪你姐姐吧。我订了御品斋的晚饭,留的是你手机号,你一会儿记得接听。最好,能劝康黛多吃一点,她太瘦了。”
康景陪着她走到电梯,深深一点头:“我知道了舒意姐,你开车回去小心,我姐情况好转了些我再和你联系。”
他顿一顿,小狗似地垂下头:“你别生我姐的气,她不是故意要赶你走。”
舒意握住受伤的地方,匀净明亮的电梯轿厢映出她脸上相同的疲惫神情。
“你放心,她和我生不了份儿。”舒意笑笑。
站在露天车坪前的舒意,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
单手开车是为了耍帅和不得已的单手开车完全不是一个量级,舒意头疼地扶住额角,忘了给自己叫一个代驾。
蔚家自己有司机,这家医院离蒋艋的酒吧也不算太远,以舒意对他的了解,这个点估计还在醉生梦死。
可问题是——
舒意既不想让蔚女士知道自己受伤,也不想让蒋艋知道康黛怀孕。
她自己倒是能开车,但没必要逞强,她得为今夜过路的每一位行人和车主负责。
代驾、代驾……
她记得上次加了个年轻帅气的代驾微信,对方是宁城大学的大三生。
舒意后腰抵着车门,微信翻了几下,周津澈的名字骤然映入眼底,然后又被无情地跳过。
细白的手指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在某个深夜改掉了不礼貌也不美观的【190-眼镜-医生】。
他真应该感到开心,毕竟在舒意这里,周医生总算不是一串代号,而是有名有姓了。
这个时间点,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下班了吧。
优柔寡断不是她的性格,舒意垂着颈,对镜理了下一番折腾后乱七八糟的长发。
她弯着眼睫,坐在驾驶位上给周津澈拨电话。
.
不出意外的话,周医生按时下班的指望就要出意外了。
他疲倦地摘下无菌口罩和手套,站在盥洗台前草草冲了一把冷水。
回到办公桌前,手机显示一通未接来电。
是舒意。
周津澈愣了下,顾不得擦拭指尖水珠,匆匆点了回拨。
通话很快被接起。
背景音是轻缓悠扬的大提琴曲,她轻熟空灵的声线里带着一点儿不难听出来的轻盈笑意:
“周医生,下班了没呀?”
周津澈低低地“嗯”了声:“原本是要下班的。”
“意思是情况有变?”
“对。”
他摘下眼镜,随意地架在一旁,手指揉了揉倦惫眉心:“晚上要加班。”
舒意默了默。
周津澈听着她轻微而有序的呼吸声,在她的节奏里缓慢地定住心神。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陡然抓住了赖以为生的浮木。
她有魔法吧。
周津澈垂眸,无声失笑。
“原来是这样……”
舒意的声音听不出任何不快或迟疑,她仍是弯弯眼尾,侧脸被渐渐沉落的玫瑰色夕阳映得清晰:“没事,那你忙,我先挂了。”
她是有礼貌的,至少要等对方也说一句“再见”才挂电话。
周津澈倚着落地窗,按住桌角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她轻描淡写的没事二字中,微微急促了呼吸。
“是不是要找我?”
“是。”
舒意肯定地答:“但你晚上还要加班,那就算了吧。下次再说。”
“不要下次,可以吗?”
他说可以郑重得像是交付余生的请求,舒意陷在他低哑磁沉的声线,不知不觉地失声。
她似乎微微屏住了呼吸,只一秒,轻轻慢慢的笑声小钩子似地攀扯着他的心弦。
“可以是可以,但……”
舒意绊了一下,目光停在自己包扎纱布的手腕,她用肩颈夹着手机,锁骨弯出好看的弧度,空出的另只手将叠到肘弯的袖子挽下。
周津澈不给她借口的机会:“我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接你,你在哪?”
他换上挂在门后的外套,一把抓了车钥匙,脚步紧凑到路过的护士笑道:“周医生,这么着急去哪里呀?”
舒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他的回答:“去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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