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意挂断手机,冻琉璃质地的鲨鱼夹挽着长发,颅顶饱满清晰,额前缀着毛茸茸的碎发。
她目光里含着一泓浅淡明晰的笑意,对周津澈摇了摇手。
周津澈抬腕扫了眼手表,他人高腿长,哪怕是急了步伐也没有仓促和急乱,三两步让开逆流而上的人群,来到她身边。
三分钟,还好,没真的让她等很久。
“下次叫我舒意就好。蔚小姐听着多生分。”
舒意歪了下头,自下而上的看他一遍,眼神全无折衷地停在今天的银边无框眼镜。
她半眯起眼,心底无声地喟叹。
般配,这实在是太般配了。
好男人就该戴眼镜。
“……”周津澈喉结轻轻滑动,镜片后的双眸带上纵容,“舒意。”
这声“舒意”,珍重又郑重。
又过红灯,周津澈不动声色地把舒意护在人行道内侧。
她个子不低,身材匀称颀长,但对上190,还是略显娇小。
身高差的原因,舒意和他说话要略微仰起面,但很快,她发现周津澈万分熟稔且心甘情愿地微垂着头,神色认真专注。
舒意动容一瞬,笑道:“我听说市一院附近有一条深藏不露的小吃街,周医生可以带我去试一试?”
周津澈咽下试探的话。
他在接通舒意电话后以周父名义预约了一家以菜品和氛围出名的西餐厅,离市一院不算很近也不很远,开车小十来分钟。
他晚上要值夜班,如果放在平时,大概会和叶里昂他们随便对付几口。
但舒意来了,他想给她最好的。
两人靠得很近,周津澈衬衣袖口的味道洁净好闻,指端混杂淡淡的紫衫和香木味道。
舒意熟悉他,是从他身上的味道开始。
奇怪。
他当医生,也当得那么讲究么?
“……舒意?”
舒意看着他拢在自己眼前的手指,愣了下,这才意识红灯已经结束。
他失笑:“刚刚在想什么?”
舒意微妙地抿住唇,弯出若无其事的笑弧。
这可不能说。
她信口扯谎:“在想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周津澈迟疑一瞬。
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望不见的城市上方,呼吸都附着潮湿黏腻的雨汽。
但他喜欢舒意,所以舒意说什么都对。
“是很好的天气。”
他温和地笑一笑,轻声重复:“小吃街不算很干净,你会不会吃不惯?”
舒意诧异的表情生动又明媚:“这话可不像我们周医生说出来的。你吃得了我就吃得了。”
周津澈对她语气中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表示不解,但乌黑俊朗的眉眼出卖了他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抬起手,屈指扶了下细细的镜腿儿,指关节划过挺拔立体的鼻梁,鬓角剃得很短的黑发下,耳骨悄悄地爬上熟透的红。
她说我们周医生。
她好可爱。
她说我们。
周津澈心想,
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把他划分到了名为“我们”的阵营。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声音稳住了,不像薄薄耳廓出卖他如同小狗摇尾的心情。
“我意思是……这是你……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我想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我知道有家西餐厅的黑松露泡芙、和牛牛柳味道不错,你应该会喜欢……小心!”
他的手悬在半空,掌心隔着轻薄面料抵了下舒意后腰,对着年纪不大踩着自行车的小男孩皱了皱眉。
惶急惶忙赶上来的年轻女人尴尬地拧着眉头,解释小孩子刚学车不久,不敢上路才骑的人行道。
小男孩跳下自行车,老实巴交地道歉。
舒意是独生女,但她一向喜欢小朋友。
尤其是长得可爱的小朋友。
她弯下腰,语声温柔:“没关系。不过下次要小心点喔。”
小男孩眼里冒星星,奶声奶气地点头保证。
一转头,对上冰冷医生面无表情的审视,他哆嗦一下,往年轻母亲的身后躲。
舒意与母子擦身而过,笑着扯了扯他衬衣袖口:“周医生不喜欢小朋友吗?”
他看着她细白柔皙的手指,眸光沉了沉,语速比心跳沉稳:“谈不上不喜欢或不喜欢。生育对女性的伤害难以想象,我不会将孩子建立在所谓的传宗接代……怎么了?”
空旷寂寥的长风掠过长街,卷起一树枯枝落叶。
这是他们自相识以来,周津澈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舒意听着他匀缓清冽的语调,不自觉深了两分笑容。
“没什么。只是觉得周医生看着冷冰冰的,以后说不定是个好爸爸。”
周津澈无奈:“这是从哪得来的结论?”
这条开不进小车的长街挤挤挨挨,烟火气在傍晚苏醒。
“有机会再告诉你。”
舒意狡黠地眨眨眼,手指点着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双眼亮晶晶,“不往前走了,就这家,怎么样?”
周津澈微愣,他倒是经常来这家店……
没想到和舒意心有灵犀。
他点头:“好,都听你的。”
这是一家有些年头的老店了,上过CCTV的美食推荐。
自从在社交媒体上火了之后,不少年轻人带着设备探店或拍摄vlog,一度火到不少外地游客千里迢迢地飞来打卡。
舒意目光看向略有些脱金的招牌,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有种陈年琥珀的质地。
她刚要伸手抬高透明雨帘,身后横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她的视线正好落在突兀腕骨的黑金手表。
气味在这一刻,鬼迷心窍地昭彰。
舒意回头,眼睫呼吸齐齐慢了一拍。
常年医院一线工作的医护人员,哪里称得上干净整洁。
病人的呕吐物分泌物凝固鲜血和各种透明浑浊的组织液,还有一台手术后大汗淋漓的防护服,医用口罩呼出灼热滚烫的气息,像一片迷蒙的白雾。
但他身上没有工作时长和压力所带来的狼藉,依旧从容镇定。
舒意屏住呼吸。
却不妨,他的气息像海潮一样将她的所有感官淹没。
他靠得很近,白色衬衣下的咽喉到锁骨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深深陷出阴影。
周津澈没注意到她小小的失神,他自然而然地抬起因为挂钩斜签了的雨帘,让舒意先进去。
舒意深吸一口气,心平静气地说谢谢。
周津澈看她一眼,沉静道:“你对我……不用客气。”
但舒意要谢的根本不是这个。
感谢美好自律的人生,感谢美好精悍的八块腹肌。
这家小店隐隐于市,门面瞧着邋里邋遢,不想内里却别有洞天。
一面假山卧着横断山水屏风,水面漂浮着袅袅白雾,金色锦鲤偶尔跃起摆尾,搅起雨线似的涟漪。
中式仿古的设计,难得没有画蛇添足的笨重和滞涩感。
“这家店的砂锅粥很不错,我有时候会和同事来这里吃。”
周津澈带着她往里走,树梢滴落的透明水珠溅在玻璃挡板,像一颗小小的、迸溅的钻石。
“诶?周医生!”
舒意迎上年纪不大的店员,她是个模样很秀气的小姑娘。
高马尾和背带裤,脸上带着少女时期的青涩腼腆。
舒意微微点了下头:“你好。”
她站得笔直,姿态有种天鹅凫水的秀美。
鱼尾连衣裙很显身形,浅咖色的乔其纱在冷风中如一蓬柔软蒲苇。
小姑娘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她有一只眼睛很怪,笑起来的神采仿佛是假的。
周津澈问她:“丁珰,老位置空着吗?”
名叫丁珰的女孩子猝然回神,双颊红扑扑地摇头:“没人呢,今个儿天气不好,来吃饭的不多,周医生和这位客人……?”
她羞怯地看向舒意。
舒意微微一笑:“我们一起。”
丁珰夸张无声地比了个口型,热情活泼地引着舒意往别间走,小姑娘稚嫩的笑声朗朗悦耳。
“姐姐,我家的海鲜砂锅粥特别美味!用料都是最鲜最足的,绝对不缺斤少两——姐姐能吃海鲜吗会不会过敏?”
舒意眼里睇着笑,温声道:“我不会海鲜过敏喔。”
“那你能和周医生吃到一块儿。”
丁珰拨开透明雨披,笑起来唇颊一对乖巧酒窝,甜滋滋地冒着泡儿:“姐姐我给你介绍菜品吧?还是——”
她鬼机灵的,乌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一转,菜单往怀里一塞。
“让周医生来说吧,周医生了解。”
她笑笑,也不多打扰,踩着青石长阶的潮湿青苔蹦蹦跳跳地消失。
舒意看着她背影,不知怎么,隐约让她看出一丝不对劲。
到底不熟,没有把冒昧的疑惑说出口。
是听雨观山的景致,迷蒙白雾缠绕着一截余韵浓厚的倒流香。
舒意收回目光,笑着拂开雕花桌椅的白色小花瓣。
周津澈先她一步拉开椅子,他身姿笔挺地站着,沉静撕开塑封,修长手指掂着瓷色碗筷。
他很耐心地举起烧沸铜炉,是四九城的老物件,冒着热气儿的水流汩汩地落成一线,浸了半碗。
舒意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烫过一双玉色的长筷,再烫过小巧可爱的勺柄。
他把二次消毒后的碗筷推到舒意面前,低声问:“我给你推荐好么?想吃什么,单粥还是点菜?”
一张油光水亮的小方桌,隔不开近在咫尺的距离。
舒意手肘支着一沿桌角,目光有意无意地对视。
四方静谧的庭院渐近飘摇风雨,偶有一两片零星花瓣摇摇坠落,风声轰然远去,只剩失序混乱的心跳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她流水般沉温缓晶莹的目光慢慢划过他的眼角眉梢,最终抬了一抬,停在黑发后的薄薄耳骨。
他还不知道吗?
他又被自己藏不住的心事出卖。
“周医生之前说今天会忙?”
舒意屈指碰了下精巧紫砂茶盏,声线轻轻地:“那么单粥吧,省事。”
周津澈当然很想和她不急不赶地吃完一顿晚饭,再送她回家。
可是还有工作。
周津澈欲言又止,片刻,他垂下眼,闷哑着声。
“……抱歉。下次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当然。贸然打扰本身是我不对。”
周津澈手机下单点好菜,舒出一口气。
“你没有打扰我。”
他沉默几秒,冷淡而探究地问:“不过……舒意,你来医院是?”
舒意没有错过他瞬间攥紧的手指,柔软的指关节泛出某种深深克制的森白。
她懒洋洋地唔了声:“我在附近喝下午茶。回家的时候,路况有些堵,所以我就来了。”
平平无奇的理由。
但拆开了做阅读理解,横竖写了四个大字:
她想见我。
周津澈隐秘而无声地勾了勾唇角,耳骨却红了个彻底。
这顿饭的时间控制在四十分钟内。
他手机响了三次,其中一通的通话时长超过三分钟。
舒意抿着润喉茶水,是当季的金骏眉。
他回来时顺手结了账,舒意挽着手包站起身,很矜持地扬了下目光。
“又下雨了。”
周津澈握着手机点头:“稍等,我问丁珰借一把雨伞。”
舒意看着他宽肩窄腰的背影,心想医生平时那么忙,他的健身时间都在什么时候?
脑海里不受控地自动浮现那晚腰肌紧实的照片。
要是有机会亲眼看看就好了。
她想了想,划开相机,取景框内的小雨淅沥,墙角爬着潮湿青苔和一小簇白色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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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市一院。
周津澈一来一回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他撑着伞,垂眸和追出来的丁珰说了什么。
舒意收起手机,对他微微一笑。
伞面不大,是连锁便利店常见的塑料雨伞。
透明伞沿印着一圈粉色樱花,带着那种很规整的、刻板而人工的痕迹。
“我送你到博雅。”
舒意手指勾过耳侧碎发,摇头。
“我送你到医院。”
她侧着脸,眉眼清晰:“然后你再借我一把伞。这样,我就有两次还你雨伞的机会。”
周津澈瞬间愕然。
他说不上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心脏深处蔓延开一阵苦涩麻木,树叶簌簌抖动的声音,游鱼摆尾溅起的涟漪,偶有的脚步往来声,在这一瞬间尽数化为模糊无言的苍白。
他冰雪般俊秀清峻的五官仿佛被冻住了,黑白分明的瞳孔凝着不易察觉的轻微战栗。
——其实是三把雨伞。
很多年前,舒意在突如其来的暴雨天借了他一把雨伞。
从那以后,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朝圣旅人,目光自始至终地朝向她。
时隔快十年,命运安排戏弄又巧妙的重逢。
又是一个暴雨天。
他重新遇见蔚舒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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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周津澈日记》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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