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被压制，人总归是“双拳难敌四手”。乌黑的虫群密密麻麻涌上了棺材，顺着缝隙爬进了棺材中的人身上。
一片慌乱之间，周敏站在门口显得格格不入。她将头发高高盘起，站得笔直；她的眼睛明亮极了，看向灵堂的眼神是李嫂从未见过的温柔。
棺材里的假花很快被虫群掀得东倒西歪；老李的寿衣里也有了异动。
“坏了，挡不住了。”
大江一手拉着陆绥，一手拽着胡升宇往门外退。走向门口时，棺材里的老李开始距离抖动着，他一只手颤颤巍巍伸出棺材，一把扒住了棺材边。
李嫂夫妇见状大惊，忙忙跟在大江后面跑。岳青罗在最前面开路，心里早做好了和周敏硬碰硬的准备，没想到的是，周敏见他们要走，既没说什么，也没有任何阻拦。她轻轻站到一旁，抱着手臂目送几个人离开灵堂。
几个人踉踉跄跄离开灵堂，前脚踏出门坎，后脚整个灵堂便轰然倒塌。陆绥回头一看，什么老李什么周敏，统统不见了踪影。
“爸！”李嫂高声叫着，却也知道这只是徒劳。
废墟之中别说人影，连一块完整的砖瓦都找不到了。谭彦站在废墟前，高声喊了几句周敏的名字，也一样无人应答。
“走吧，快走吧！”大江的直觉告诉他待在这里不是办法，赶紧催促着同伴离开才是正事。
“那…那些虫子呢？”李嫂丈夫回过神来问道。
“你还有心思管虫子？听他们的，咱先走吧！”
李嫂想拉着丈夫先离开是非之地，可怎么都拽不动身边人。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向废墟，只见废墟之中传来些响动，最上面一层碎石瓦砾莫名震动着。
“让开！”
岳青罗下意识挡在众人身前，飞起来的碎石擦过她的脸和脖子，留下一道道血痕——有人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
谭彦以为是周敏，本想上前看个仔细，却只踏出了一步就顿住了。他看见废墟里的“人”生出了黑色的、反光的翅膀；看见那“人”的头顶长出黑色的触角；他还看见那“人”的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甲壳”，那层“甲壳”并非其他，正是刚才袭击灵堂的虫群。
从废墟之中走出来的人不是周敏，是已经死去多时的老李。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死鱼一样无神的双瞳之中覆上了一层灰色的膜。
他站在废墟里，僵硬地扇动着新长出来的“翅膀”，扇起瓦砾千丈，扇得风起云涌、天昏地暗。
几个人被迫趴在地上躲避满天乱飞的石屑，等到再睁眼时，却听到了更大的嘈杂声。声音来自门外，来自不同的村民。一时间，尖叫和哭嚎混作一道，门里的人也分辨不出有用的信息。
“快跑！快跑！”有人这么喊。
“快把东西丢掉！快跑啊！”有人摔倒在地上，又折返回去拿家里值钱的物件。
岳青罗眼疾手快截住一个村民询问，对方却已经惊慌到语无伦次：
“山塌了…山塌了！不，不是，不是山塌了，是…是天塌了！是天塌了！快走，快跑吧！”
“天塌了？”
陆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转眼看见汤池方向的大地如同波浪一样起伏着，背靠着的山从半山腰飞下来，“轰隆”一声，把村尾的房子悉数埋进地下。
“我妈！我妈还在家呢！”李嫂看着那片崩塌的山，也顾不得危不危险了，一心只想着把母亲从自家房子里接出来一起跑。她拔腿奔向自家房屋的方向，却被波浪般起伏的大地掀翻在地。
“这不是山塌了，这是地震吧！”胡升宇一边喊着，一边踉踉跄跄跑过去扶李嫂夫妇，“走吧，那边山都把房子埋掉了，人都被压在下面，没办法的！”
“我妈还在里面，我得救我妈！”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李嫂丈夫指着天问，惊恐爬满了他的脸。
众人抬头看，只见天空中全是飞沙走石，原本还有段距离的山体逐渐朝着中间合拢，山与山之间的人畜建筑如同饺子馅一般困在其中。哭嚎声小了下去——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
老李从灵堂里“飞”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年轻女人。她身形高挑，穿着一身黑站在那儿，手心里托着一颗足以照亮昏暗天地的明珠。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对手心里的明珠说：“就让他们在山蚌中沉睡吧。”
话音落下，岳青罗眼睁睁看着山体靠近，四周的空间越发逼仄而无能为力。在山体彻底合二为一之前，她听见陆绥说：
“你们快走吧，你们是神，至少先救下自己吧！”
天地陷入混沌，黑暗一片，神与人一样，都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来处。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岳青罗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那味道似乎是茉莉的味道，又似乎是栀子的味道。香气混着凉意扑在脸上，叫醒了沉睡中的人。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长着一张好看的鹅蛋脸，皮肤细腻，一双眼睛却如无波古井一半平静。
“你醒了。”
“这是哪儿？”
“山蚌肚子里。”
“山蚌肚子里？”
“对。”这姑娘说起话来温温柔柔，说出来的信息却足够惊人，“山蚌是山，不是山里的动物。你、我、他们，现在都在山蚌肚子里。”
“你是周敏。”
其实眼前人和岳青罗记忆里那个周敏一点都不一样，记忆里的周敏苍老、冷漠、干枯；而眼前的姑娘年轻、温柔、鲜活。可她直觉这个人就是周敏，即便她们的五官不一样，身上的气质却总相似。
“你认出我了。”周敏并不否认自己的身份，“你是唯一一个认出我的人…哦不，你是神，和他们不一样。只是在这里，你和人也没有区别。”
岳青罗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要报仇，让我们安安静静死在这儿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叫醒我？”
周敏摇了摇头，“我不是为我自己一个人，还为了她们。”
“她们？”
“嗯。”她又点点头，“还有三天就是山珠出来的时候，能不能逃出去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你和你的朋友不是这里的人，原本不用参与到这次的逃生中，可既然来了，就留下看看吧。”
“看什么？”
“看世上有没有你带不走的灵魂。”
周敏走了，留下一片清明和煦的天。骤然见光，岳青罗下意识挡了挡眼睛，再把手拿开的时候，她看见眼前多了许多人，他们是布赫村的村民，此刻正从她身边走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木然往前走了两步，总算找到了方向。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与她擦肩而过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平和的笑容，只是这种笑容太不真切，叫人看了心里发毛。
岳青罗凭着记忆往谭彦家的方向走——她到现在都还没看到自己的同伴，如果他们也在这里，那么只有可能在谭彦家。
她走到熟悉的院子前，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院子里四处是灰，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水井中结满了蜘蛛网，水面上沁着一层厚厚的油脂。
屋子里的桌椅倒了一地，倒地的椅子断掉了一条腿；烂成丝絮的蚊帐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木板也七零八落堆在地上。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村长扎木还活着，村委会里还没有谭彦这个人，路过的村民看不见岳青罗，也听不到她问话。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没头的苍蝇一般迷茫，只得蹲在村里的路边看人来人往。
太阳始终挂在天上，许久也不曾西落。想到村长扎木的样子，岳青罗突然有了主意——山珠产自山蚌，周敏说还有三天，那么她一定是想要她在这三天里看到什么。
她从村头走到村尾，总算从村民们的嘴里听到了想知道的东西：明天有一批新的“货物”来村，卸货的地方就在汤池，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去那里围观。
探听清楚村子里的动向，她又凭记忆来到周敏家，在院墙外看到了那个苍老的、冷漠的女人。周敏端着一个木盆出来倒水，五官和岳青罗醒来时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只剩死灰一样的眼神始终一致。
“周大姐，我来问您借个扫帚。”
登门拜访的是老李，他手里钳着一支烟，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背心。
周敏犹疑了片刻，转身回屋拿扫帚。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岳青罗看见老李一只黝黑的手攀上了周敏的腰，被触碰的人如触电般抖了一下，旋即狠狠关上了门。
“装什么黄花大闺女…”老李朝地上吐了口痰，点燃了烟，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很快，周敏从屋子里递出来一把扫帚，老李又趁机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了。”
周敏把手抽回去，门又一次狠狠摔在了老李面前。这下可惹恼了老李，他狠狠啐了一口，嘴里骂出了不干不净的话来。
岳青罗听得恼怒，却受限于时空和地点没法上去给老李一点教训。她重重叹了口气，对周敏的遭遇已经有了数。
她跟着老李回到李家，老李媳妇不在，李嫂正在上学，老李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四下没什么人才绕到房子后面，打开了隐藏许久的地窖。
岳青罗起初并不起疑，只以为老李是藏了私房钱在里面，可她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见几个村民接二连三来到这里，心里才觉得不对，趁机跟着进到了地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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