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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黄沙。
柯伊从列车上取下背包，办完证件，他第一次踏上三区的土地。三区的街道并不像低区，从上空俯视，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圆圈，套上无数个小圆，有的相交，有的相切。圆形从外散射.出十条线，组成最初的道路。
他沿着其中的一条线走，从日上三竿到太阳西斜，来到他想找的店前。离打烊还有十分钟，店老板正关着店内的灯，看到他来，没说什么。
“佩瑞斯让我来的，”柯伊说，“我要去人类领地。”
“人类已经灭绝了，”老板说，“我不认识佩瑞斯。”
柯伊拿出两个药瓶——蓝色和红色的药丸。老板看了一眼，又看向柯伊。
“跟我来。”
柯伊跟随着老板进入店面的后院，店里有一股禽类的粪便和羽毛的味道，混杂在空气中。老板将灯打开，是个不算太大的院落，围着栅栏，里面有些奇怪的双足鸟，比人还高，垂着头睡觉。
“你要去几天？沙漠深处不是个好地方。”
“最多一周，算上往返。”柯伊说，“你知道，理论上来说，我没多少时间了。”
“啊，”老板看着他，“我想起你了，从他手底下跑出去的……很长时间没有智慧生命这么做了。你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我也这么认为，你看起来也不特别。”柯伊点点头。
老板耸耸肩，问他，“你喜欢哪只？”柯伊没有回话，于是他走到栅栏里，带出其中一只融月鸟。绒毛金黄，快近两米高，伸着头去吃老板手中的零食，喉咙发出呼噜声响。
“一天一百，死伤另算，合同模板在桌上。”他把缰绳递给柯伊，鸟头凑到他的脸颊上，绒毛在他的身边蹭来蹭去。
柯伊牵着鸟前往前厅，签完合同，付了钱，翻身用力，坐到鸟背上的鞍中。他拉了拉绳，鸟儿咕咕一声，朝前走了两步。
“柯伊·亚当，”老板叫住他，“是这个名字，我没记错吧？”
柯伊停下来，看着他。
老板拿出一串红色的珠子，伸手递给他，“拿着，替我向金吉特问好。”
柯伊接过红手串，透过月色，手串的颜色像血。他眨眨眼，将手串丢回老板怀中，“阿加莎，”他深深望着老板，“法兰法布尔·金吉特已死。好自为之。”
他挥动缰绳，夹紧鸟背，鸟儿感受到他的命令，顺着月光，往深入沙漠的方向跑去。阿加莎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身影，将手中的红串珠放回去，拿起那份合同，将它丢进了还未燃尽的灯中。
……
月亮高高挂在上空。这是个没什么云的夜晚。融月鸟的速度很快，但奔跑起来也并不颠簸。柯伊感觉到它在月色下格外活跃，尽情伸着自己的脖子。几乎不用他去调整方位——阿加莎带着他离开栅栏之前让它吃下了带有人类领地气息的食物，它就像是一只能嗅到灵魂的鱼，在沙漠中迅游，借着月色，去咬死去的钩。
月光很亮，柯伊张开自己的手，能看到自己掌心的纹路。他拿出写满委托的本子，一个个将那些委托划掉——只剩下最后一个，关于“法兰法布尔·金吉特”。
他看向天边的月，此时，他格外庆幸自己没让他们在自己的脑中装些什么。人类们也没装，一个也没有，这么看，他也不算太特立独行。
拜访金吉特的频率不多也不少。白天黑夜皆有之。德洛丽丝需要一个神秘的幻想。她像看清心脏一般看清自己的谎言——他只能选择让自己不清醒——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无数的一无所获。
她没什么耐心了。柯伊看向在月色下也变得黑白的沙漠。所以她只能让我来到这里。
手中写满委托的本子被快速掠过身边的风翻动，柯伊想起金吉特家中那本空白的本子。如此自然地摆在客厅中，就像是有人刚刚写完什么，还没来得及合上——一个简单又危险的测试。
「给我的爱——法兰法布尔?金吉特」
那句话写的很慢，能看到停顿时笔尖留下的些许晕染的痕迹。墨水材质很昂贵，金吉特的家中没有墨水，他在第一次去到金吉特家中时就已经发现。
翻阅，翻阅，翻阅。他只能看到一片空白。那一行行的字映入他的眼帘，法兰法布尔?金吉特教了他人类的文字，字迹从最开始的颤颤巍巍到之后的行云流水……金吉特学习人类语言时，他就在身边。
「金吉特问我是谁，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出现了。在他最后一个同类的墓碑旁边。」
「给我名字吧，我说。其实我想做他名字的一半，但他拒绝了。好吧，从现在开始，我叫金吉特?法兰法布尔，开玩笑的。我叫詹姆斯，他说他第一株种活的植物就叫这个，不过詹姆斯已经死了。好吧。祝詹姆斯幸福。」
「别再去和那个章鱼下棋了，该死的章鱼，拉皮条的臭虫！不就是种子吗？我能找到所有的种子！金吉特，看我！别下棋了！」
「好吧，那个叫阿萨萨藤的我没找到。章鱼怎么知道的？报纸？那东西除了被扔进垃.圾桶没有任何用处。原来他在写的是人类的文字，人类是什么？无所谓，我很聪明，看一眼就能学会。」
「好漂亮的杯子，金吉特，我要买那个。最红的那个，对，镶着宝石的那个。明天金吉特去集市，如果他不给我买，我就把老板捏死，这样所有的杯子都是我的了。」
「他偷看我的日记！他说我写错字了！该死！不准笑了！金吉特！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会知道我在诅咒你！」
「好漂亮的红杯子。我要把它放到我的房间里。老板没有死，好可惜。」
「这个香水也很好闻，买一个吧。我的房间还很空，完全放得下。我想要那个亮晶晶的，对，那个床单，今晚我要睡这个。」
「有个医生来找金吉特。这个人的脑子好奇怪，有一部分被做了记号。有意思。人类？哦，我的字好像就是他们的，我还没去过三区呢。」
「我说错了，金吉特，他的脑子没意思，没一点意思，别哭了，你为什么哭？他要切的又不是你的脑袋，丢下一句话就走的人不可信。你总不能觉得这东西真和脑袋有关系吧？」
「别哭了。」
「我亲了他，他不哭了。」
「他亲我。」
「……」
「这是第几次来三区了？老实说，我真的不喜欢这里。但他喜欢。他说白过渡区的废料能让人看不见这里。人类感谢他带来的种子，给了他一间房子，很好，这个房子现在是我的了。」
「四区的织络藻让我想起章鱼的那棵红松树。金吉特潜到水里割下了它的一条根系，上面全是硬化析出的石头。说实话，两者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就是想到了。」
「今天在河床里捡到了几块特别漂亮的石头，我把他拉下水了。谁让他站在岸上笑我的？」
「……」
「金吉特又要跑到那个叫人类的智慧生命的领地去了，我每次都让他坐车，他不听。
‘在月下边弹琴边骑融月鸟是种浪漫’，要我说，和我在床上吻个三天三夜才是。只是为了照顾阿加莎的生意找的借口罢了，这只会说话的鸟没几年可活了。
不过如果是融月鸟，的确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们要前往何方。这些黄色的小东西飞不起来，也说不出话。」
「德洛丽丝，她是谁？」
「……」
「金吉特，我不喜欢她。」
柯伊在融月鸟咕咕的叫声中回神。月色将尽，他看到阳光已经重临。他拉拉缰绳，鸟儿小跑几步，停了下来。他翻身落地，给鸟儿喂完食物后，从包中拿出自己的干粮开始吃。
趁太阳刚刚升起，他牵着融月鸟又走了一段路途。等到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融月鸟就彻底睡着了。他靠在鸟儿的身旁，拿出一本书来看。身边的影子躁动着，他朝影子看了一眼，影子停下了。
直到月亮再次升起，融月鸟才恢复生机。它咕咕地叫两声，用毛茸茸的头去蹭柯伊的肚子。柯伊抚摸它，翻到它的身上，又开始一夜的疾行。日夜交替，直到第三天的太阳升起，他们来到了人类的领地。
……
人类的领地十分显眼，月色下，无数的植物像是失去控制般，长满每个房屋和每条人类开辟出来的道路。柯伊从包里拿出一把智虫的壳改装的刀，踏进这静谧的植物温房，几乎是每向前走上一步，就需要挥刀割下一些枝条。
融月鸟跟在他的身后，低头去捡些落在地上的叶子吃。天将亮时，柯伊清出了领地的主干道，也找到了金吉特在这里的住所。
融月鸟被他拉进金吉特的院中，乖乖睡着了。他走进金吉特的屋中，植物没有入侵这里。房屋的内饰已经落了灰，但并不.厚重，人类会帮他打扫房间。他将灯点燃，柔和的光线充斥着这个小空间。门、窗、书桌上的灯台、床单、地毯……日记中零零碎碎的话语在他的眼前具象化。
他将床打开，等浮动的灰尘散去后在房间中搜寻。越去搜索，另一个身影就越清晰——或许这就是金吉特希望的——他从未想过这意味着什么。他表达爱，仅此而已。
柯伊没有找到那瓶昂贵的墨水，但已经不重要了。他从金吉特的房.中走出去，阳光已经铺撒到这里。被他砍完的植物们还没恢复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汁水被蒸发的味道。
他离开院中，朝他们燃起篝火的地方走去。
「又是篝火……这已经是第几个人死去了？好吧，至少那个雌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在发呆，我知道。金吉特说自己的语言的时候很好，说人类语言的时候也很好，他总是很好。哦，这个雌性，她好像看见我了。」
「好吧，没有看见，我去她的房间里晃悠了几圈。她没什么反应。刚刚为什么在篝火旁边要那么看着金吉特？」
柯伊来到已成为灰烬的篝火旁。他蹲下.身，用手去触摸那些细密的灰烬。他试图翻找，在火堆里找到了一块硬质的石头，被燃烧以后露出了奇特的颜色。
“亚当，”他开口，“走吧。”
他站起身，亚当立刻出现在他的身后，伸展自己的手臂，用力抱住了他。他感觉到亚当在颤抖，从拥抱到呼吸都是这样。
“柯伊……”亚当放开了手。
“走吧。”
他们并肩往前，离开了这里。柯伊朝天上去看太阳，试图去计算位置，他被刺眼的光烫到了眼睛，正要伸手去抚，亚当的手先他一步。
“不用去算，”亚当在他的身旁开口，柯伊感觉眼睛不疼了，“朝这边走。”
手从他的眼前挪走了。他眨眨眼，适应光线，亚当拉着他的手，带他往正确的方向走去。他们在太阳下行走了很久，柯伊没有觉得热或者渴，他看向两人拉着的手，目光又移向前方。
很久之后，他们看到那条河，以及那座立在河对岸的、高大的石碑。河水静静地向远处流淌，不远处，有动物在喝水。亚当停下脚步，静静看向他。
「人类繁衍不下去了。他们好像是从不同的白过渡区逃出来的。有些人失去了繁殖的功能，有些人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我把这些告诉金吉特，他说累了就休息是很正常的事。
很合理，我在床边看着他和那个雌性虚与委蛇的时候也很累。她走了，我就只想靠在他旁边。他很累，我也是。什么都不想做。」
「这里离白过渡区很近。没什么人会来这里，如果可以 ，我希望那个雌性也别来。但金吉特不告诉我为什么，从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他让我在日记里写下一个名字，‘柯伊·亚当’？我不是很懂。」
「那个族长应该会是最后一个死的，可能人类也能意识到这点，才让他当族长。金吉特叫我别乱说话，好吧。她又没过河，谁知道是谁在刻字？」
「‘柯伊·亚当’，没印象。金吉特说是写给一定会看到的人的，该死，这是本日记，他能不能尊重我的**？」
柯伊在石碑前蹲下，他从下往上，用眼睛一个个看过了石碑上的名字。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或是从旁人口中听到过的。他不确定他们来自何处，但至少此时他们相聚在一起。
亚当也跟着他蹲下.身，看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木盒——当时和收音机一起买下的。盖子被打开，里面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带着高温灼烧的痕迹，有些已经裂开。一块怀表、一把破琴、一份食谱、一个相框……他们被放到石碑前。
柯伊拿出刀，在石碑上刻下九个名字。低下头，闭上眼，念出那长长的祷词——他离开2723漆黑的山洞，离开两个看向他的头，离开安静地闭上眼的阿达卡娜，离开那白色的巨墙，离开漂亮的两层小洋房，离开石碑。
他站起身，将石碑前的一切和那块在篝火余.烬中捡到的石头放入河中。在河床深处，河水漫过他的膝盖，他看向流往远方的水。
亚当站在水中，拉住他的手。
“走吧。”亚当说。
……
月色降临。木盒被放在干枯树枝的最中间，柯伊往里面放着药瓶——阿芙赛科和锐阿克们。直到最后一瓶也放进去，他关上盒子，点燃一把火，骑上融月鸟离开。
「他说，没有多少时间了，问我想吃什么。我们才刚从三区回来，我只想和他躺在一起。」
「好吧，我们还是去买了些奇怪的东西吃。他做饭一直都很好吃，床也很舒服，我爱他。」
「她来了。房子外是她的手下。金吉特在厨房做吃的，叫我别杀她。」
「金吉特，别看我，我要杀她！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我们跑好不好？你能听到我说话，我们跑好不好？」
「我去找能救你.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
阿加莎用梳子将自己只剩几根的尾羽梳顺，羽毛最近掉得过于厉害，他准备好一切，走出门去。从家到店的路程不长不短，正好让他活动筋骨，他不时回想起柯伊·亚当那天的话。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他推开店门，在日历上又划去一天。今天是人类还鸟的日子。他等待着，没多久，他听到后院传出了咕咕的叫声，查看一番，那只融月鸟已经回来了。
他回到前面，有几个黑袍子站在那里。
“见过他吗？”黑袍中的一个拿出图片，“δ列ω族 B-c510 宇宙智慧生命，柯伊。”
“柯伊？”他在嘴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很是生涩，“不知道，怎么了？要去沙漠深处抓人？三百一天。带你们看看我的小家伙，都很听话。”他去拿柜子里的红串珠。
“不用。”黑袍子打断他，“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黑袍子走远了，往别的租鸟店去了。
……
柯伊从列车上下来。智虫在不远处等着他，看到他的身影，朝他走过来。
“你去干什么了，”智虫的触须动了动，“你去三区了，找你的族人？该死！你没有通行证，怎么过去的？”
“好久不见，杰米。”柯伊往前走。
智虫跟着他往前，“好吧，兄弟，德洛丽丝最近来找你了好几次，她是什么意思？你们有情况？”
“杰米，”柯伊边走边和他说，“你很久之前就认识金吉特。”
“突然提他做什么？委托解决了吗？”
智虫在他左耳边说着话，亚当沉默地跟在他右边。他低垂着头，脑中的日记一页页地翻过去。那些混乱的、疯狂的、绝望的字迹在他们给金吉特注射营养剂不久后就停了下来。
“柯伊，柯伊！艹！”智虫一把拉住他，一张车从他们身前碾过，“就算你不听我说话也得看路！我再说一遍，你他.妈是个人类！车能碾死你！”
“杰米，”柯伊看向他，“法兰法布尔·金吉特已死。”
突然，盛怒的智虫安静下来。它松开抓着人类的手，触须轻轻晃动着。
智虫的头转向路的对面，它开口：
“我知道了，”它迈出一步，“现在，我们先走过去。”
……
日记又翻了一页。
「我知道了。我等着你。」
「去死吧，金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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