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而起
城市外十五公里处的整片森林,都燃烧起来了,那些还没有睡着的人,惊讶的把目光投向火光的方向,不知道这火会不会烧到这里来。
消防车出动了十五辆,可是火势太大,根本没人能靠近。
只有一个人,径直走进了熊熊的烈火中。
那是一个乞丐,一个裹着一身破棉被的乞丐,径直走进了那片燃烧的树林。
乞丐的浑身上下都燃烧起来,棉被瞬间变成一团灰烬,一个人影从火光中走了出来。
不是乞丐。
火光中走出来的,是一个有着尖尖的耳朵,一头银白色长发的妖异美少年,他披着一件紫色的,用金线绣满了各种花纹的锦衣,妖异的绿色眸子面无表情的向前望去,火焰在他的面前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他信步朝前走去,火焰又在他的身后合拢,在火海的最中心,一个眼神凌厉,穿着一身红色袈裟的中年僧人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的不知在念诵着什么经典,那和尚身后,站着两个僧人,一个一面二臂,头戴天冠,披着头发,右手持剑,左手持莲;另一个身放紫光,头顶宝瓶,双掌合十,宝相庄严。
那银发的少年妖异的一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长长的烟袋,就着身旁的烈焰点着了一袋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幽幽的说: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妖族十太子、陆压道人、大日如来,还是我的侄儿?”
那红衣僧人也笑了,他轻轻的拍了拍手中的葫芦,朗声说道:
“那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是妖狐之祖涂山画海、百鬼之主黄泉大人、混迹人间的乞丐,还是杀死我父亲东皇太一的好叔叔呢?”
“你果然是来为他报仇的,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呢。”银发少年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不过,你像你爸爸一样,这么大的排场,连文殊师利和大势至菩萨都带来了,我真的是不喜欢呢。”
“不要在装了。”那红衣和尚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周围的火焰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变成了金色。
“你当初杀我父皇的时候,不是说道不同吗?那我问你,你既然不喜欢我父皇一统妖族,为什么还东渡扶桑,当什么百鬼之主?”
“你当初杀我父皇的时候,不是说狭路相逢,为了妖族的自由拔剑相向吗?那我问你,如今妖族灭了,残存的几个都成了佛门和道门的看家狗,像畜生一样,你说的自由呢?”
“你当初杀我父皇的时候,不是说让他放心,他死了以后你会照顾妖族吗?那我问你,巫妖大战的时候你在哪?封神的时候你在哪?你说的守护呢?”
“你要的只是自己的自由。”他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你说的一切都是你给自己自私和不负责任找的理由罢了。”
“所以,你就死吧。”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指,他的手指很白皙,很晶莹,像琉璃一样。那根手指轻轻的触碰到银色少年的头发,带起一点火星。
然后所有火焰都像那点火星汇聚过来,将那个少年包裹在其中。
那火焰,是七色的。论起玩火,没有什么人比太古时期的火焰化身金乌一族更擅长了。
白色的,是离火;黑色的,是冥火;紫色的,是邪火;金色的,是太阳火;红色的,是三味真火;绿色的,是毒火;蓝色的,是地狱火。
七火同燃,五内俱焚,这是能把一切焚尽的烈焰,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就连万古不灭的佛祖金身和那连接天地的不周山,都能在瞬间融化。
红衣僧人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那团火,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世上最后一个妖,马上就要消失了。
那个经历了无数轮回,灵力不足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连维持真身都困难的狐狸,是不可能挨得过这烈火的。
他是该因大仇得报而喜悦,还是该为妖族的衰败而感叹?
父皇梦想中妖族统帅天地的时代,终究只是个梦吧。
他念起了《般若波罗密多心境》,身后的两位菩萨双掌合十,和他一起念诵起来,他们不是为了超度那只狐狸,那狐狸被这烈火焚身,是连灵魂都不会剩下的。
很多人念经,不是为了度人,只是为了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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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了很久。
“可惜啊,我还有没做完的事呢。”火焰中传出一声悠悠的叹息,然后他就从火焰中走了出来,他轻轻的抖了抖衣服,那火就仿佛活的一样,从他的衣服上、头发上滑了下来,他随手用烟斗一吸,那火焰就乖乖的钻了进去,重新变成一点火星。
他闭上了眼睛,银发无风自动,像是在回忆。
“真是熟悉的火焰啊,只是,比起东皇太一那个家伙的火,差的太远了呢。”他猛地睁开眼睛,射出骇人的精光,盯着红衣僧人说:“这么不纯粹的火,连我的衣服都烧不着呢。”
“拜您所赐。”红衣僧人恨恨的说“我还没见过父亲的火,他就死在了您的剑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银发少年叹了口气,“他的火,是能把天上、地下、世间的一切火都点燃的火,和你的火不一样,他的火不是毁灭,而是点燃,那一次,他差点就点燃了我。”
“可他还是死在了你的剑下。”红衣僧人摘下来葫芦,“不用再说那些废话了,既然这火没有用,就试试接我的斩仙飞刀吧。”
“哦?”银发少年笑容更胜,“你知道我们狐妖一族,到底是什么属性吗?别看我们能操纵五行,实际上,我们五行属金,玩刀剑,你父皇都不是我的对手。”
红衣僧人不答话,只是对那葫芦拜了拜,口中喃喃自语道:“请宝贝转身。”
那葫芦里飞出一道白光,绕着银发少年转了三转。
红衣僧人露出了笑容,天下还不曾有人逃得过这一刀,就是当年涂山化身的苏妲己,还不是被这斩仙飞刀娶了首级?
一声清鸣。
红衣僧人惊讶的看到,那飞刀在空中竟然不停的颤抖,像在朝拜一样频频点头,然后如蒙大赦般飞回了葫芦里,怎么叫也不出来了。
那银发少年的手里多了一把剑,那把剑有三尺长,寒气逼人,森森然好不锋利,有诗为证:
非铜非铁又非钢
曾在须弥山下藏
不用阴阳颠倒炼
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
“陷仙”到处起红光
“绝仙”变化无穷妙
大罗神仙血染裳
红衣僧人的眼睛红了。
“诛仙剑!”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来。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把剑,当年他就是亲眼看着这把剑刺进了父皇的胸膛。那只狡猾的,阴险的狐狸,当时脸上的表情他永远都记着,是在笑。
杀死结拜兄长,还能笑得出来吗?
就是从那一天起,妖族开始衰败,巫妖大战之后,才一点点退出洪荒的。
他怎能不恨眼前的这把剑?
“阿弥陀佛。”于是他高声的念了声佛号,他本来不想这样的,他想以妖的身份打败他,可他发现,妖是打不败他的。
那就变回大日如来吧。他盘膝坐下,全身大放光明,身后的文殊师利和大势至菩萨菩萨宝相庄严,三人大声朗诵着经典,空气中满是梵音梵唱。
一尊佛陀,两位菩萨。
那佛陀的脸上,时而慈悲,时而狰狞。
空气中布满了一根根看不见的线,那是因果的痕迹,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只要沾上一根,就会陷落在千劫万世的因果中,永世不得超生。
连圣人,都不愿沾染因果。
“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杀死太一吗?”银发少年深深的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他想让整个妖族都陷入这些羁绊和因果,想要用权利束缚整个妖族啊。没想到,你也走上了这条路,看来,我不得不杀你了。”
他动了。
四道剑光如明月般升起,穿透了茫茫的夜空。
世间没有语言能形容那一剑,那一剑穿越了时间,穿越了空间,不染因果,不坠轮回,没有爱也没有恨,有万斤重,又轻如鸿毛,无处不在,又了无痕迹。
那些因果的线条,只是碰到那剑光,就有如冰雪碰到阳光一样融化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一剑斩断了文殊师利右手的“智慧剑”,刺破了他左手的“咒文莲花”,劈碎了大势至菩萨头上的“光明宝瓶”,盖过了他周身的紫光。
那一剑的光明升起的时候,火就灭了,城市里的灯光也灭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灭了,时间停止了,空间也停止了。
四把剑,停在那个红衣僧人的胸前。
“原来,父亲就是死在这一剑下的啊。”他闭上了眼睛。“可真美呢。”
那一剑没有刺下去。
那个银发少年,仿佛瞬间老去了一样,变成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乞丐,委顿在地上。
灵力,已经耗尽了,他毕竟只恢复了当年的十分之一。
“哈哈哈哈。”红衣僧人突然狂笑起来。“可惜啊,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你说斩断羁绊吗,真是可笑啊,你也有羁绊呢,而且,竟然是‘爱’这么可笑的羁绊,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一根因果线,被他拈在指间,那线的一端,连在那个乞丐的身上,另一端,远远地延伸向那座城市里。
“想不到你竟然也沾染了因果,难过你的灵力会损伤的这么严重。”红衣僧人玩味的看着那根因果线,数百个轮回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冷眼旁观着,轻轻的在那条线上弹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乞丐的声音冷的渗人,“你要是敢对她做什么的话,我定要你形神全灭。”
“别说大话了,你现在怕是连剑都握不住吧。”红衣僧人笑着说:“还真要感谢您呢我的好叔叔,我终于悟到大自在是什么了,果真像您说的,羁绊就是弱点啊,如果我父亲的羁绊是权利,我的羁绊就是仇恨,而您的羁绊,竟然是爱!这可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呢,我现在突然不想杀你了,我要让这个女人,生生世世活在地狱里,您不是为她接下了很多因果吗?我倒要看看,您还能接多少,我要她生生世世贫穷痛苦,疾病缠身,骨肉分离,衣不遮体,任人淫辱,刀兵加身,永不超生,这就是我大日如来成佛的宏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接下这个因果!”
乞丐的脸色变了,他看见虚空中,一根因果线从红衣僧人的指间,一点点延伸到城市里。
两根线终于连在了一起。
乞丐的眼神黯淡下去,但继而,又燃起了幽绿的火焰。
他拄着诛仙剑,勉强的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欲坠。
“我会,斩断这些因果。”他举起了剑。
“你就像是蝼蚁一样呢。”红衣僧人戏谑的看着他踉踉跄跄的向自己扑来,调侃的说:“涂山狐妖的王,黄泉百鬼的主人,竟然也会狼狈的像一条狗一样,爱这种毒药还真是可怕呢。”
乞丐不说话,只是向前刺来,这一剑,没有一点法力,只是凡人的剑。
那一剑径直斩向那条因果线。
红衣僧人还是笑着,凡人的剑,是斩不断因果的。
可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一道白光,从那条因果线的另一端蔓延而来,在他的指尖汇聚成一朵莲花,莲花每绽放一瓣,他的佛力就削弱一点,等那朵莲花完全开放,他已经跌落到了最低的罗汉果位。
这时候那一剑就到了,那一剑,一挑,一抹,就把那条线绞断了连在了乞丐自己因果线上。
“凡人的剑斩不断因果,但这因果,我接下了。”乞丐脸色惨白,但却一直在笑,“你那生生世世贫穷痛苦,疾病缠身,骨肉分离,衣不遮体,任人淫辱,刀兵加身,永不超生的宏愿,我来背吧。”
红衣僧人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眼,再次一指点来。“我现在就让你形神全灭,看你怎么接下这因果?”
七色的火焰升起,这一次,没有一点灵力的乞丐,是不可能在这烈焰中幸存的。
可是火焰中响起了一声钟鸣,那钟声深邃而悠远,似乎来自远古洪荒,又似乎就在耳边一样,火焰瞬间消失,所有的灵力、愿力、法力波动都被禁锢。
一座金色的小钟,静静的停在乞丐头上。
混沌钟。
红衣僧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歇斯底里的大叫:“不可能,父皇的神器,怎么会护着你?”
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这一刻,他不像高高在上的神佛,也不像高贵的妖族太子,更不像飘逸潇洒的散仙陆压,只是一个疯子而已。
乞丐只是怜悯的看着他。
“你杀不了我。”他说。
“我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红衣僧人接着他的话反复的喃喃自语,手中掐指连算,似乎在揣测天机,突然间,好像发现了什么,竟然笑了。
他突然老僧入定般盘膝而坐,宝象庄严,口诵《秘密不可思议经》中的经典:
贤杰三世佛
奇妙幻化身
稀有莲蕊中
现为持明者
文殊师利、大势至菩萨齐齐躬身顶礼,三人在一片佛光中消失不见,空中传来他的声音:“不是你接下了她的因果,而是因果选择了你,她就是你的报应。我已顿悟,从今日起,世间再无妖族太子,只有大日如来,你我恩仇,到此为止。”
天空中,仙乐齐鸣,异香缭绕,那红衣僧人,竟已经在刹那间证得无上果位,成就万劫不坏的佛祖金身。
世间多了一尊佛,少了一个妖。
乞丐却理也没理,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东皇钟,那钟一直在眼前滴溜溜的转,这与天地共生的神器,当年和太一的那场决斗的时候,他并没有用。
想不到竟然一直在自己身上,安静的陪了自己上百个轮回。
他突然想起,剑刺入太一胸膛时,他脸上的微笑和他说过的那句话,“对不起,这么重的东西,要你一个人背下去了。”
他竟早已看破了天机吗?
乞丐笑了,他对着东皇钟,轻轻的说:“你们的因果和报应,我涂山画海统统都接下了。”
金光大作,东皇钟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长鸣声,这钟声穿过城市,穿过山林,穿过沙漠,穿过旷野,穿过海洋,穿过草原,穿过平原,在每一个生灵的心里响起。无数黑暗中的妖魔,凶残的野兽和魑魅魍魉们,齐齐向着钟声的方向跪拜,数十亿人类瑟瑟发抖,就连那高高在上的满天神佛,都把目光投向人间,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猫又眼中露出了凶光,桥姬流下了眼泪,画皮嘿嘿的笑,骨姬妩媚的转了个圈,青行灯不停的闪烁,天狗张开了羽翼,文车妖妃哼着歌谣,蜃气楼幻化着无数的梦境,妖刀闪着血红的凶光。已经被唤醒的百鬼们,齐齐的自语到:“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乞丐望着天空,他知道,漫天的神佛都在看着。
既然斩不断因果,就统统接下吧;既然放不下羁绊,就背负起来吧;既然这漫天神佛都挡在面前,就全部斩杀吧。
于是他向天举起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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