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急驰,扬起一路烟尘。
赶车的是个年轻的骑士,他的腰挺得很直,甩马鞭的手很稳,眼神坚毅而冷静。马车前后紧跟着六骑护从,全都跟他一样的装束,紧衣窄袖,身上披着藏青色的斗篷,手中握着雪亮的银枪。
这些英武彪悍的骑士们,隶属于龙戟卫,是北齐皇帝赵恺身边的腹心侍卫,号称精锐中的精锐。
离开上京时,他们尚有二十一人,如今包括赶车的那位,只剩下了七人。
沿途的追兵,就像跗骨之蛆一样,紧跟着他们,杀不尽也甩不掉。
日头逐渐西沉,如血的残霞映照大地,乌鸦凄凉的鸣啼在耳边回荡,让人禁不住从心底冒出阵阵寒意。
“二弟,你可有听到什么异常么?”
“嗯。”
紧随马车的两骑,是一对亲兄弟,他们是北齐太尉、濮阳侯卫凤麟的儿子,哥哥卫如圭,弟弟卫若璧。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兄弟俩仪表堂堂,丰神俊朗,也的确都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卫若璧的身份,比他的兄长要更特殊一些,他不仅是侯府嗣子,是守卫御前的龙戟卫,他还是文德帝亲口指定的驸马人选,清河公主赵意纾,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奔雷似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听起来至少有数十骑。
豆大的汗珠从卫如圭额上滚下来,他声气急促:“二弟,我们须得弃车乘马,往偏僻的地方去了。”
他已是第二次开口说这句话,卫若璧不能再假装听不见:“公主金贵之躯,怎能让她跟男人一般伏在马上?”
“她十岁起就会骑马了。”
“你倒记得挺清楚嘛。”卫若璧嘴角露出一丝讥嘲,冷声道:“那是在御苑,在禁中,可不是在荒郊野外。”
卫如圭道:“你再固执下去,我们就都要葬身此地了!”
“大哥。”卫若璧神情不变:“你很怕死么?”
“我也跟你一样,在皇上跟前立过重誓的,就算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护卫公主周全。”卫如圭忍住气,反问道:“如果大伙儿全死在半路,又怎样完成皇上的重托?”
卫若璧不理他,纵马上前,对赶车的青年骑士道:“你们几个护送公主先走,我们四人留下来断后!”
卫如圭心下忿然,待他回身,禁不住道:“其实你这样,并非为了别的原因,只因不想公主在其他人眼前露面,是么?”
卫若璧霍然侧目:“你说什么!”
“停下,给老子停下!你们耳朵是聋了吗!”
顷刻之间,一队士兵已赶到身后,纷纷喝骂威胁,也有人开始叫嚷:“还啰嗦什么,放箭!快放箭!”
卫如圭掉转马头,将飞来的羽箭一一拨落,卫若璧振臂一挥,手中长枪激射而出,第一名楚兵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被直接透胸穿过。
其余的人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举刀扬矛,仍狂呼着直往前冲,有人更已从两侧越过,欲去追赶马车,卫若璧伸手从背上取下一张硬弓,“嗖嗖嗖”连发数箭,将几人射倒。
忽听卫如圭在那边大喊:“二弟小心!”情知不妙,身子一低,贴伏马背上,一名兵丁的大刀砍了个空,后面两支长矛又刺向腰背,他伸一足勾住马镫,溜到马腹下面,那马甚有灵性,往前急奔,欲助主人脱困,不想一支冷箭从侧旁飞来,“噗”地一声插入马脑,骏马轰然倒地。
卫若璧跟着跌落地面,一连滚了几滚,手伸向背后,刚抽出两支羽箭,数名骑兵向他围拢,一人笔直抛出一只铁钩,勾住了他的右臂,他强忍疼痛,左手从腰间拔出宝刀,猛地插入泥中,右手绕了几绕,将铁索缠在手上,运气发力,那人虽借着坐骑前冲之势,却仍被拽得如风筝一般凌空飞起,然后重重摔落,登时气绝身亡。
卫若璧气喘吁吁,刚缓得一口气,两只四爪铁钩又从后面飞来,分别钩住了他的左右腿,拽得鲜血淋漓,突听得一声大喝,一名龙戟卫摆脱纠缠,纵马赶到,手中利剑连挥,斩断链索,继而闪电般刺向一名敌兵的咽喉。
月亮升起,皎洁的银辉洒向大地,将一切照得犹如白昼般明亮,夜风在轻轻吹拂,吹不散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卫如圭撕下衣襟,包扎好身上的伤口,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从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散落满地的兵器中穿过。
卫若璧跪在舍身救他的龙戟卫的尸身旁边,伸出手掌,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声音低沉:“是我错了,我应该早点听你的......”
卫如圭站在他身后,打断了他:“你只是不想公主受委屈。”
卫若璧道:“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卫如圭道:“我急昏了头,一时胡言乱语,二弟,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说得并没有错,我是不想她在其他人跟前露面。”
卫如圭怔住,卫若璧回过头来:“我不希望别的男人盯着她看,不想他们跟她正面交谈,对她献媚讨好......包括你在内。”
“二弟.....你......”卫如圭脸色一连变了几变,结结巴巴的道:“我.....我......”
卫若璧道:“你一直喜欢她,是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却让卫如圭极度恐慌,刚刚跟人生死相搏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他低着头,盯视着自己的影子,从小到大,他又何尝不是弟弟的影子?他长吸了一口气,终于镇定下来:“但凡见过公主,而不喜欢她的人,普天之下,只怕很难找得出一个。”
“我知道,所以我也并不怪你。”卫若璧语气平和,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快:“但是,接下来的路途中,我希望你不要再表现得过于热切殷勤,眼下大家生死未卜,前途难测,在这当儿,我不想我们兄弟之间生出龃龉。”
“二弟,我对公主自来奉若神明,只有爱护之意,绝无逾矩之心。皇上慧眼识珠,挑中你做驸马,我由衷为你们感到高兴,我是第一个拿酒去恭贺你的,难道你还要疑心我?”
“我只是提醒你。”
“你无须提醒,她是你的未婚妻,是我将来的弟媳。”卫如圭伸出右掌,眼神恳切:“父亲常告诫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一条心,才有机会脱困逃生,才能在将来重振卫家的荣光,不是吗?”
卫若璧与他目光相对,心中涌上一丝愧疚之意,拉着他的手起身,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膊:“大哥,我们去赶上公主吧。”
“好。”
卫若璧刚松开他,左腹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深入血肉骨髓的痛,于是他又软软的滑了下去。
很精美的匕首,玉柄浮雕,刃薄如纸,殷红的鲜血,正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滴落。
卫若璧捂住腹部,英俊的脸庞因震惊痛苦而极度扭曲:“你.......你......”
“我等这一刻,已等了很久了。”卫如圭微微侧着头,以一副欣赏的样子观察他的表情,慢条斯理的道:“所以,我伤的不是你的要害,你不会死得太快,你会慢慢的流血,慢慢的死。”
卫若璧犹不敢置信,口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竟然还有脸问出这句话?唉!”卫如圭长长叹了口气,露出自伤自怜的神色:“明明我才是侯府的长子,只因你命好,托生在夫人肚子里,便后来居上,变成了父亲的继承人。从小到大,你的吃穿用度,处处高我一等。家里亲朋戚友,奴仆丫鬟,见到我,不过敷衍的叫一声‘大公子’,见着你,却无不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小侯爷’,凤凰一般把你捧着,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那自然是嫉妒的滋味。
嫉妒本就足够可怕,而长年累月、点点滴滴堆积起来的,能催生出无法估量的恨与恶。
卫若璧勉强支撑着:“我从不曾亏待过你.....”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卫如圭挥刀在他面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没有亏待过我,听听,这是弟弟对哥哥说话应有的口气么?我是你的奴才么?”卫如圭蹲下来,拉起他半边衣袖,仔细擦拭匕首上的血迹:“凭良心说,论文才,武功,样貌,我哪点儿比你逊色?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我渴望的一切,他一样不落全给了你.......最最可恨的是,连公主都是你的......我好恨,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恨......我恨不得你们一个个全部死得干干净净,恨不得这世上所有一切全都毁灭!”
“皇上本来没有派你出京,你主动请缨......”卫若璧忽然间明白过来:“是早有预谋......是不是?”
“当然,伍洪圣眼看就要打进来了,我还不想法逃命,要陪着皇上,陪着父亲留在京城等死吗?”卫如圭居高临下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笑意:“大齐已经是完了,你的爵位也是没法继承的了,现下你自己的小命也快没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带着公主脱险的,过不了多久,我和她两个人,便会在那遥远的金戈汗国双宿双飞,生儿育女......你纵然喝不上我们的喜酒,但是魂灵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畜生......你这畜生!”
卫若璧目眦欲裂,五指箕张,欲去抓他的脸,却连举起来都费劲,卫如圭笑了笑,指着天上的明月:“今晚的月亮很美,我劝你最好省些力气,还能够多看几眼。”
“你不得好死!”卫若璧嘶声道:“我就算做鬼,也绝不会饶了你!”
卫如圭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这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就算做了鬼,也绝没空来找我的,元家那些枉死的鬼魂正等着找你算账呢!”将脸凑得离他更近了一点,冷冷的道:“你和父亲做的那些事,哪件我不知道?如果元家不出事,元笙和元簧不死,驸马爷的位置轮得到你吗?”
卫若璧如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兄弟间的促膝谈心到此结束吧。”卫如圭洋洋得意,起身整了整衣裳上的褶皱:“一个人模样再俊,死后的样子总归是不大好看的,最后一面,还是彼此留个好印象罢,何况,我还急着去英雄救美呢。”
卫若璧眼神怨毒,恶狠狠的盯着他,血透过他的指缝,源源不断的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一点点带走他的生命力。
卫如圭悠悠的道:“你也莫要太恨我,你奉了皇命,又是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而死,至少死得很光彩,死得很值得......”
“嘿嘿!”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笑声,他猛地回过头去:“谁?!”
四下里一片静寂,他心中惊疑莫名,适才的笑声低沉短促,可清晰入耳,显然并非幻听,于是乍起胆子又喝了一句:“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风吹过,林木簌簌作响,凄清的月光下,唯有树影如同鬼魅一般在夜幕中摇晃舞动,张牙舞爪。
卫如圭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此时此际,环顾着满地血肉尸骸,也由不得背脊生寒,汗毛直竖,不敢再多作片刻停留,甚至来不及再看躺在地下的卫若璧一眼,拔腿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没命地夺路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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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假情假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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