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六岁的她,被乳母带着坐上前往荆州外祖家的马车时,还不知道日后的处境。
“小姐是府上嫡女,上头又有兄长,夫人深得老爷宠爱,不必担心。小姐今年与老爷犯冲,等来年老爷调令回京,小姐便也回去了。”乳母笑呵呵地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乌亮的发顶,总角处系着两个金色小铃铛,垂落时兴的红绸细丝带。
当时年幼,秦施施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却记得她是个慈祥的人,她温暖的环抱里,有一股浅浅的皂香。
她听不懂什么嫡女、调令,只是软糯地撒娇:“我不想去,我想和母亲在一起。”雪白团子般的秦施施委屈巴巴地凑进乳母怀中,小脚蹬掉了一只鞋子。
“小姐乖乖的,明年夫人就会接小姐回去啦。”乳母耐心开导她,“明年小姐回京,给夫人背诗、写字、画画,夫人定会夸奖小姐的,到时她还会亲自教导小姐写字。”
乳母轻柔的声音随着马车晃动,一颠一簸地滑入她记忆里,展开了一幅幅舐犊画卷。
可转眼,她却跪在了母亲面前,身旁玉瓶碎片如大小舟船,弧月半弯地躺在一尘不染的地上。
明月舒眼眸含霜,任由八岁的秦施施抱着她大腿。
她手足无措地哭道:“施施不是故意的,求母亲饶了施施吧。”
“施施知错了,父亲。”秦正行进来时,秦施施好像找到了救兵,眼眸发亮。她顾不得地上散落碎片,立马膝行在地,向他求饶,脸上泪水纵横,久哭之下,裂开了口子,一阵刺痛。
可秦正行却异常严厉地推开她,巨大的力道扯开她的双手,嫌弃溢于言表:“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秦施施哭泣堵在喉间,抽气时,肩膀抖动如筛。
后来她又回了荆州,不久乳母便生病去世了,她一个人继续到医庐学习。
在途中,她曾发高热,躺在颠簸的车里时,撑着病体给母亲写了封歪歪曲曲的道歉信。写着写着眼前一黑,一眨眼,她又回到了肃穆的王府,身上锦被压得她喘不过气。
秦施施迷迷糊糊间闷哼了一声推开锦被,睁开眼睛时恰恰和凌慕阳视线对上。
两人的手交叠一处,锦被牢牢地被凌慕阳盖回秦施施身上。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冬雪方停,又接淅淅沥沥的冬雨,湿寒无所不在,钻进衣领,蔓延心口。故而凌慕阳说什么也不让秦施施踢开被子,强势地要替她盖着。
秦施施见他这样坚持,解释道:“我是花粉过敏诱发昏厥,如今都好全了,昭明不必担心。”
凌慕阳没说她脸上方才全是泪水,只擦了擦她额际渗出的薄汗,点点头,道:“你昏倒后,我们便辞别秦府了,等二月二时,我们再回去一趟。”
他声音如飘来的青羽,落在秦施施心间,荡开浅浅爱意。她摇头苦笑,唇色依稀发白:“再说吧。”
望着他浅笑晏晏,声线轻柔含情,可秦施施心里七上八下,那一句千声菱的询问已经到嗓子眼处,却还是打了退堂鼓。
她当做宝贝一样的家书竟是账房代写的,真是可笑得荒唐。父母尚且如此,凌慕阳对她情意岂非更浅?
见她久久望着自己,凌慕阳也犯疑:“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秦施施无声叹息,强颜欢笑道自己要休息片刻。凌慕阳马上叫春晴来伺候她,秦施施这才想起来:“得尽快叫翠仙她们回来,总是春晴一人,累坏人了。”
凌慕阳食指轻敲她雪白额面,叫她勿要分神,专心养病,又俯身吻了吻她唇瓣。
即使春晴马上背过身去,秦施施也倍感捉弄之意,不满地回咬了他一下,惹得他轻声嗤笑,喉珠滑动,双目炽热,哑着声音道:“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陪你。”
她身子并不方便,也不怕他这句“威胁”。
很快,屋里安静地只剩下炭火啪一声裂开的声音,奏着短促的催眠音,秦施施无比清晰的心跳声,在室内声声叹息。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坐起身来,搬了医书来细细察看。
“依兰明日可回府值差了?”秦施施又问起春晴。
春晴停下手中整理被褥的工作,面不改色,回答时波澜不惊:“奴婢不知,殿下只让奴婢伺候王妃。”
秦施施心中称奇,整个年节也没有见到依兰。
她摆摆手,叫她退下歇息,春晴便道自己在偏殿候着,若是秦施施需要便传唤她。
见她这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秦施施只得应下,心里还是闷闷的,看着眼前翻不动的医书,头一次生出了一种乏力感。
凌慕阳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秦施施耷拉着双眸,那目光像是死了一般定在书页上。他站在门前看了许久,她一页也未曾翻动过。
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却不是对秦施施生气,而是为自己未能哄她开心而感到丧气。
凌慕阳快步流星地行至秦施施跟前,大掌挡在那书上,虎口处一条小蜈蚣状的伤痕爬入秦施施眼中。
顺着他的手掌、手臂,一路往上看去,一袭玄色圆领袍衬得他形貌修长,面容昳丽。发间红色丝带垂坠,是外出回来的装束。
秦施施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凌慕阳便扶着她身侧站起,牵起她柔软的手掌:“去看舞龙。”
“春晴,替王妃梳妆。”凌慕阳言辞霸道,不给秦施施拒绝。他知她情绪恹恹,故而非要去热闹的地方,用人间烟火感染她,驱散黑暗。
秦施施难得穿了一袭艳红马面,上身是明黄圆领,玉佩在腰间鸣乐。
凌慕阳道这套有些高调了,春晴便拿了雪白的大袖衫来,又被凌慕阳否决了。
他只觉得秦施施穿什么都过分夺目,若是被登徒子看了去,即使剜了他们眼睛也总不解气。
不然还是带个面具?
春晴几次未选中衣衫,心神慌乱。
秦施施心想凌慕阳御下严厉,吓着小姑娘了,心下一软,拿了浅紫的间色裙比划,道自己就穿这个了。凌慕阳见她有了决断,便也不再出声。
两人隐去王爷王妃身份,扮成一般大户人家的模样。秦施施跟在凌慕阳的身后,他亲自去找客家,租了一艘画舫,示意秦施施登船。
那船夫见秦施施不敢上去,缩着腿站在青石板上,便哈哈大笑起来:“公子,你家夫人胆子也太小了些!”
船夫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秦施施上船去,那声音震耳欲聋:“夫人,你便放心上吧,老头子这船是顶好的!”
船舫不大不小,周围一圈雕花木窗,门前帘子轻坠。
她提着裙边,快步凳船,掀开帘子,急急地坐了下来。
放眼远眺,岸边火光如星光点点,嘈杂人声如流,在船里摇曳错乱,很快闹走了秦施施心间的不快。
桥头处,灯笼墙下,一条灵活游龙钻破黑夜,庞然大物闪着金光,自桥面而过,游刃有余地往对岸而去。
她惊呼一声:“夫君,快看!”
这还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金陵过元宵节,自然也是第一次看到金陵繁华热闹的元宵鱼龙游行。
原本清冷的面容瞬间变得期待雀跃,惹得岸上的船夫笑得更加大声,朝着二人招手,示意他们小两口好生游船。
秦施施见凌慕阳不语,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怕暴露了你的身份才这样唤你的。”
凌慕阳点点头:“娘子不必解释许多,为夫都明白。”
四周游船之人不少,私语和船桨水声掺杂,其实听得并不清楚。
凌慕阳摇橹的动作轻盈随意,船头灯笼辉光洒落脸庞,映着淡黄色的浅光,他周身披着银白月色,轻轻击打水面月华。
两人乘舟泛湖,竟真的好似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
舟楫平稳行进,秦施施心头荡漾一如月下水纹。在无人的寂静中爱意如春草悄然滋生,遥遥看去生出了一片绿意。
她望着岸边翩翩游龙,迎神车队浩浩荡荡,随行的人群也黑压压一片。从湖中可以更清楚地看清诸神全貌。
神明或沉稳内敛,或慈悲淡雅,均将视线投入人群,众人欢庆鼓舞,和乐连连。偶有冲天的火光从人群中央闪亮,又消逝在白昼般的街边,惹得人群一片喧闹,热闹更甚除夕之夜。
秦施施看得入神,凌慕阳把她探出的身躯稍稍往怀中带,又握了握她的双手,查看她是否寒冷。
见她通体温暖,他便放心下来。一杯米酒横在她面前,秦施施回头看向凌慕阳,他漆黑的瞳孔里闪着诱人的亮色,声音坚决。
“借酒消愁,今日之愁,便消逝在这流水之间。”他劝道。
四目相对,秦施施接过一饮而尽,漫出的一滴残酒自唇角滑落,凌慕阳眸色深沉,替她擦了。
秦施施惊觉,连忙挡住他的手,提醒道:“此处耳目众多,你不要胡来……”
凌慕阳本就体热,又摇橹行船到了河中央,手心发烫,叫她生出些许误会。他笑意无声蔓延开,眼底深沉:“不过擦擦脸,倒是娘子在……乱想什么?”
被他这一将,秦施施彻底败下阵来,只得柔柔一笑以释尴尬。
凌慕阳也不追究,只是揽着她坐近了些,靠着她的头,发丝幽幽暗香在鼻端游荡:“一会有烟花宴。”
秦施施很期待,也揽着他腰身,把全身的重量放在他怀中,紧紧地依赖着。
五光十色的烟花绽放在黑幕苍穹之下,炸开夺目的绚丽,岸边火树腾空跃起,辉辉喷洒着光亮,照亮了一整条街巷。
秦施施微微侧目看向凌慕阳,他也正仰头观望怦然炸开的烟花,眼眸中平静祥和,一派安宁。
借着酒劲,秦施施放肆地往他怀里钻去,把头埋在他胸前,蹭着他衣衫处冷冽淡香,越发清醒,又埋得越发用力。
凌慕阳唇角笑意加深,把这黏人的小猫提到面前,眼睛定在她香唇处,咽下最深处的隐忍,直直地吻了下去,烟花“咻”的一声飞天,又“轰”的一声炸开,掩盖了两人情深渐浓的呢喃。
凌慕阳是个很喜欢亲吻的人,二人亲密的时候,他也总是一个劲地亲她。
可秦施施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热情地回应他,甚至于,好像她开发了某些方式,竟叫素来安静的凌慕阳也发出了声声闷哼。
画舫摇摇晃晃,两人紧紧环抱着对方,把彼此当做最亲近的浮木。
突然,他推开了她,远远地把她按在船壁处。唇角几根银丝微微发亮,波澜未定的热气透过呼吸拂面而来。
“若非你不方便……”他低低咬牙,松开了秦施施,岸上烟花还在喧闹。
可未等他说罢,秦施施再度缠上了他,眼角溢出热泪。
她不去想他夜间呢喃的名字,自欺欺人地抽泣道:“昭明,不要抛下我。”
她哀求时如同雨夜里浑身淋湿的小兽,在未知的黑夜中散发着羸弱的求救声。
昏迷时,她曾那样失态地哭着喊母亲的模样,和她醒来后勉力振作的疲劳,恍若一把利刃,插入凌慕阳的心间。
望着她低垂的泪光,他才道原来这便是心疼。
女子体香萦绕,温热的唇舌再度与他纠缠。那把关着猛兽的锁,已经被她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施施,你既然招惹我,就永远都别想走了。
凌慕阳紧紧地压下她的身躯,两人横在舟中,任由岸上喧闹。眼中只有彼此,用最热烈的吻诉说一切,化开寸寸温热情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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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鱼龙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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