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晓,连绵终日的春雨总算放晴了。
清晨的金陵为银白的薄雾所笼罩,隐约里,寒山寺钟声透过明月桥洞,穿街走巷,一直破开寂静的静王府大门,悠悠袭来。
正端着碗的秦施施手中一顿,仿佛是厚重的钟声唤醒了药碗里的涟漪。
冷枕玉的发问犹在耳畔。
他捏住她的手腕,眼神里闪过一丝艰难抉择。他默声道这唯一的药就在眼前,若是给了凌慕阳,他们便从此前功尽弃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救凌慕阳了吗?
秦施施一夜未眠,心跳扑通扑通,好似就要从胸膛破空而出。
兴许有它法,可今日情况危急,事出从权,不得不为。
她极力止住双手颤抖,坐于绵软暖榻。
绢布软枕把他颈背垫高,凌慕阳面部微仰,脸色苍白,轻柔的呼吸似残烛。
他虽不同一般武人身强体健,可被五十鞭打到性命垂危,大概是宿疾发作,才又回到曾经重伤几乎不治的时刻。
如此想来,秦施施也悄声猜测道,凌慕阳此次醒来,很可能会恢复他过去丧失的部分记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处逢生正是如此。
在柳吟雪有喜之后,若是凌慕阳也能恢复记忆,那当真是喜事连连。
人人都有转机,她也会有的。秦施施如是想。
“我尚且有十月长生替换。”事有轻重缓急,医者舍己为人,必定是身先士卒的。
秦施施说罢,低头含了药汁,众人背过身去,她便如上次那般,渡药给凌慕阳。
这次有了经验,她很快就把那碗药喂完了。正替凌慕阳细细抿去嘴角唇间药汁,回头却看到冷枕玉一张红脸,正哑然盯着她看。
视线交汇时,冷枕玉收束了惊讶的目光,担心地扶着秦施施站起,说自己在这里看着,让她先去歇息。
可秦施施哪里肯假手于人,道自己先值到中午,叫他先去歇息,午后来替换她。其余几人也各自分了排班,留下两人继续值守,屋里瞬间变得冷清许多。
和上次一样,秦施施侯在凌慕阳身边歇息,不同的是,她命人搬了一张小榻,和凌慕阳的床铺并排着,她蜷着双腿闭目,一纸屏风将他们与外室隔开两个世界。
外边值守的太医,守着是惴惴不安的沉默,里边秦施施静候在侧,候的却是喜忧参半的顾虑。
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呓语,便是再这样分隔的天地,再度重击秦施施心尖。
她侧过身,视线轻柔地望着凌慕阳,哀伤倾泄而出。
想到凌慕阳和梅青雪情深义重,她心中感慨万千。
既为着他们二人情深缘浅感慨,又伤心自己陷足其中。
她回想元宵烟花下,二人在湖中亲近之貌,又念起这些日子,凌慕阳每每亲近,总不遗余力。
她生得好看,从小到大,莫有不赞她貌美的;她又会医术,替凌慕阳看诊的这段时间,他的确有所好转;她性格宽厚,来王府并未闹过一次黑脸。
如此说来,她也多少有些可取之处,凌慕阳肯定是有一点喜欢她的吧。
否则他会为了她建那个药坊,又同她游船,夜夜**吗?
她所求不多,盼着凌慕阳念着她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再不要隐瞒千声菱的所在。
至于梅青雪,他们当真情比金坚,恐怕也容不下自己。秦施施心下叹气,也不知如何同父母说起此事。
日至午后,凌慕阳便缓缓睁开了双眸,只消一眼,秦施施便明白凌慕阳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眼神冷漠更胜隆冬冰霜,叫人望而生惧。
秦施施那一瞬间竟害怕和他对话,甚至感激自己这体虚的毛病。
因为她在看到凌慕阳复苏的那一刻,紧绷的那口气散去,便在刹那间昏迷下去,不省人事了。
江宁叹息道,静王府确实应该好好做一场驱邪,免得总是醒了这个,晕了那个的。他将门带上,缓缓退出殿堂。
陆万山站在堂下,向面容尚且憔悴的凌慕阳回话,说罢用药救命一事。
凌慕阳脸上的神色却始终没有一丝波动,他此刻心境,已经同暴雨前的晴天,潜伏的飓风在晴朗之下孕育着最可怖的暴怒。
旁的他都听不进去,只知道自己蒙在鼓里五年!原来从西山战场回到金陵,他足足用了五年!
阴郁笼罩的帝都,四处蛰伏的暗箭,插遍他周身,可这一身鞭伤,却叫他回到了五年前的雨夜。
元正六年,他奉皇命带兵两万,前往西山战场支援上将军孟黎成,按照兵部指令,退回玉南关中,却在退兵途中,背腹受敌。
在峡谷之中,南越十万大军围剿六万残兵,孟黎成率众合力为他突破一角,又组建精锐小队护送他出谷,直到他入关之后,仍有无数追杀尾随。
当时他伤痕累累,几度面临绝境。一路逃回京城,才探知是凌修远的暗卫。故而他一直以为,这一路的追杀,皆是太子凌修远所为。
今日记忆恢复,他才大梦初醒,早在他们被围困之时,便有军中参谋自爆身份,皇命道要他此行有去无回。
那参谋要于阵前刺杀他,军中副帅以身相挡,替他拦下了夺命刀。
原来,父皇当真恨极了他,恨极了舅舅,恨不得生啖其肉,亲挫其骨,恨不得拿这六万血肉和西山边城做他的陪葬。
就因为他曾为皇祖父所器重?还是因为他出生于一场淫/乱?
不管原因如何,皇位之上,容不下他。他全身气血翻涌,耳畔哀嚎,难以安宁。
此次他抓住驻青台工程不放,便让父皇找到了惩罚他的机会。
细细想来,他这些年逐渐被蚕食的势力,不正是皇上所默默操作的结果吗?
“殿下?”陆万山瞪着一双眼睛,疑惑地等着他回答。
凌慕阳钉在桌上信纸的视线逐渐聚焦,他雪白的常服处红边赫然,俊秀淡漠的眼神里映着一丝火光:“梅家,有人等了我五年。”
过往的点滴一同浮现,越这样想着,越是心中焦急,恨不能马上插上翅膀飞去那人身边。
陆万山自然明白他说的是梅青雪,可想到秦施施,陆万山便有些为难,小心地提醒道:“殿下到时如何同王妃解释?”
“她本非善妒之人,我同她留信说明缘由即可。”凌慕阳下了决心,站起身来,手中将那些信件合拢,纳入怀中。“况且,她不是缺千声菱么,我手中仍有,便不愁她有何说辞。”
“原来殿下知道啊?”陆万山瞪大眼睛不解地问,“殿下你不早些给王妃,她那日给殿下用了,师兄妹都十分不舍的模样。”
凌慕阳满脑子都是五年的真相,哪里顾得上秦施施的事情,可听陆万山这么一提,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虚弱地咳了两声,抬起头时,剑眉紧紧拧着。
他想起那师兄看她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
“殿下,恕属下多嘴,王妃实则是个很骄傲的人。”陆万山诚惶诚恐地说起了那日在街上将秦施施女扮男装揭发一事,他后来听闻秦施施并非向母亲认错,反而十分硬气,最后被打发到庄子上。
凌慕阳知道秦施施被送到庄子一事,却不知道她与她母亲的争吵之事。
他胸有成竹地说,秦施施万分珍重生命,若她知道千声菱之事,自然是会等他的。
“我留书信给她,你到时交给她阅看即可。”凌慕阳交代道,陆万山马上拒绝,说自己也要跟着去荆州。
陆万山五年前没有和凌慕阳一起,看到殿下浑身浴血的回来,已经够后悔了。此次他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行动。
夕阳的余晖照在凌慕阳苍白的脸上,他双眸璀璨生辉,目光悠远地劝道:“替我医治的冷枕玉,与王妃是知己好友,他在府上照顾,我虽放心,却又不放心。”
他虚弱的脸上因为气血翻涌,渐渐有了两团绯红,“王妃虽然无心,却架不住他有意。”
这话直白得陆万山也听懂了,叫他盯着冷枕玉。既要利用冷枕玉对王妃的心意,让王妃好生修养,又要防着冷枕玉冒犯王妃。
陆万山迟疑着,左思右想,程华观也在一旁劝说他,几次保证自己对殿下寸步不离,日夜死守,他才略略同意。
“若是十五日未归,我便也出发去寻你们。”陆万山握紧了腰间剑柄,“你定要好生照顾殿下。”
程华观一脸严肃,他向来重视凌慕阳残缺的记忆。凌慕阳难得有了举动,他自然是万死不辞的。
虽然他不知道梅青雪和五年前的事情有何关系,可是静王愿意去,在路上他慢慢问便是了。
“还用你说?你便在府上做好你的事情。”程华观敲了敲腰间的太刀,刀鞘发出波浪震动的声音,在房中回响。
星移斗转,那绕梁的余响早已消失,三日后,秦施施才浑身疲惫地醒来。
她茫然地看着薄烟笼罩的帘帐,耳畔春晴的问候陌生而遥远,好似过尽了人生百年。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她带来的依兰、流汀和翠仙,都已经离府了。
一觉醒来,整个王府都变得陌生起来。
“王爷呢?”她呆呆地问。
春晴替她拿去额际降温的布条,正要替她换上新的,听她发问,顿了一顿,还是如实回答:“他出府去了。”
依照江宁所说,皇上对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如今他还是能自由出入,足见皇上对他宽容。
秦施施闭上眼睛,知道他已经恢复了记忆,明白他们的几个月,是远远比不过他和梅青雪的五年的。
他走了,留下昏迷的她,一刻也不能等,就为了和那个人重逢。
她是被抛弃的那个。
心里的不甘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竭力捏着被褥,按下心中委屈隐忍不发。
隔着屏风,陆万山递了凌慕阳留下的信,里面只写了他归期,叫她等他回来。
秦施施悄然叹息,冷枕玉的声音却幽幽响起:“施施,你脉象紊乱,起伏异常。这几日好生调息,我替你开了安神散,不出三日就能恢复了。”
“多谢师兄。”秦施施知道冷枕玉仍在身边,心下稍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闻江宁敲门的声音,“王妃,宫里宣您进宫。”
众人都奇怪,却不敢耽搁,都望向她。
双乘马车宽敞华丽,六棱宫灯垂下红绸流苏,伴着马蹄哒哒不紧不慢地晃动着。
她骨头隐隐发痛,自己诊了脉,暗称这脉象确实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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