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集市的最后一天,人流如潮。
热红酒摊往往是最受欢迎的,腾腾的酒气让漫在天空,白弥弥一片,混在人们的一呼一吸中,揉进飘雪里,消散在风里,最后索性连风都带着清冽的酒气。
温霖雨走到红酒摊前要了杯酒,沉甸甸一杯握在手里。
她在摊前站着观望了一会儿,终于在大街尽头的拐角处发现一张孤零零的圆桌。
圆桌很小很高,正好抵到温霖雨小腹,让她怎么摆放自己的胳膊都不舒服。再加上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面,稍微动一下,桌子就晃荡不停。
温霖雨叹口气,很轻的一口气,轻到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口白气轻飘飘地从嘴里叹出,她都惊呆了一下,心想自己不是会叹息的人。
或许是法国的天气太冷了,她这样想。
最后,她索性把手里的热红酒一饮而尽,放在脚边,从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开始写。
期间桌子不停地在晃,她皱了皱眉,却还是尽可能的摁住桌面,硬着头皮写。
写得有些累了,温霖雨又去续了一杯红酒,依然回到那个小桌,开始头也不抬地写。
大概写了二十分钟,酒意开始上头,她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高领毛衣里竟沁出一层汗来,头晕乎乎的,世界晃荡着,一切都不真切。
反而是,眼前的那张圆桌子不再晃动了。
人总是会因为下意识的感觉,做一些下意识但不合理的举动。就像温霖雨此刻下意识地蹲下想去看桌子的桌角,冥冥之中,她总感觉那里应该有点什么。
她整个人已经不清醒,眼神迷醉,像是小猫一样趴在桌底,对着一角若有所思。
忽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意识回笼,下意识地伸手将桌脚下垫着的纸包一抽,桌子立马又晃荡起来。
温霖雨盯着手里折叠的纸包若有所思,她确信,原来是没有的,一定有人替她放的。她太醉了,圣诞集市人太多了,她回想不起一点与之相关的细节。
她有些怅然地起身,却忘记了头顶圆桌的存在,腰躬到一半,脑袋砰地撞上桌板,疼得她失了声,眼泪都快流出来,踉跄了两步,踢到了一旁的玻璃杯。
她正伸手去捡,一只手于她先扶正酒杯。
温霖雨眯眼看去,是个男人的手,紧接着是男人的西装裤。她下意识起身感谢,对面的人却又先她一步地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男人笑着开口,语气缓缓的,很温柔:“霖雨,刚刚就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写东西,桌子也不稳,想跟你打招呼,你却写得太投入了,根本看不到我。我索性趁你续杯的时候在桌下垫了张纸,结果你现在才发现。”
温霖雨看清了男人的脸有片刻的惊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林总,不好意思我有些醉了,所以刚刚没看到您。”
林铭看着她摇头笑。他快三十的男人脸上有些皱纹,笑起来依旧清爽,不失男人的风度。
“欧洲天黑的早,需要我陪你回宾馆吗?”
温霖雨想下意识地像回绝,林铭是这次项目对接的负责人,也是中华区的经理,这样跟他回去,免不了同事背后的嚼舌根。
林铭看出了她的犹豫。
“小雨,你真是所有心事都挂在脸上,”他抿着嘴笑了笑,摇摇头,有些无奈,“或许我昨天的告白吓到你了,我对昨天的唐突像你道歉。”
“没有,不是,……林总,”温霖雨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
“我不知道,你在给我七天好吗?这个项目结束前,我一定给你答复。”
林铭点点头,依旧保持着礼貌地微笑,微笑里有伤心,他知道七天意味着什么。
答案其实在下意识之间就存在了,只不过各种顾虑在与之抗衡。
喜欢是一件能被轻而易举认定的事情,不是一件值得深思熟虑后推敲出的答案。
“好,”他还是如释重负地吐出这个字,“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温霖雨摇摇头。
林铭一向做事稳妥,边界感很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可是事已至此,他还是一改往日的沉默,坚持地问:“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温霖雨没再答,她把目光投到隔壁桌上。
桌上的花被风雪打得有些凌乱,靠近酒杯的花朵被酒味熏得蔫蔫的,花蕊上粘着抹不掉的湿气。
记忆里的某一点被触动了,在五年前的一个傍晚,有一个人执意要送她铃兰。
温霖雨手一抖,蹭掉了桌上的明信片,她忙慌乱地捡起,在林铭试图弯腰前捡起了明信片,飞快地揣进包里。
好像那些陈年往事被抖落了一地,她惧怕被别人看到。
林铭识趣地没再问什么,送温霖雨上了出租便再她之后回了旅馆。
他看着温霖雨上车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觉得这小姑娘有趣的倔犟,拒绝人还怕伤别人心,还得精心措辞一番。看似是给他留足了情面,实际上,举手投足间,一点情面都没给他留,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不可能。
温霖雨被车里的暖气吹的头皮发麻,她将脸贴在窗子上冷静,手从包里摸索出明信片。
她低头,看着刚刚意识涣散下所写的信,字字真切,句句不离他。
沈默安:
我现在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圣诞集市,欧洲最大的圣诞集市。公司派我来出差,我索性出来逛逛,透透气。
这边好冷,却不如南方的冷,南方的冷能沁到骨头里,这边的冷只是吓唬吓唬你,有些幼稚的冷。
我事先声明我喝了酒,思绪纷杂,想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你可别嫌弃啊,也别笑话我。
昨天,我们项目经理跟我表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很好,是个成熟有风度的男人,长得好,工作能力强,负责任,温柔,应该没有女人会不爱他。
可我就是不爱,我不知道是我不爱他,还是我没有了爱上其他人的能力。我没有给他直接的回复,但从我的表情应该不难看出我的拒绝。
世界就是很小的地方,下午和法国公司对接的时候,对方的负责人,是江慕言。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侧,他坐在第一排的中间,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到我,看清我,认出我,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显示屏上时,他刹那间心的剧烈抖动连带着身子一颤。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
我们最后在茶水间对视了一眼,他眼里黑漆漆的,没有当年望向我时满目的期待。他更成熟,高大,更有男人气了,却依然更当年一样傲气,锋芒不减。
我觉得,或许他不再喜欢我了。
写到这里时,眼泪啪嗒怕哒地砸在字里行间,晕湿一大片,黑漆漆地向四周延伸。
温霖雨克制地揩去了眼泪,仰着头,开着条窗缝,让风把眼泪倒吹。
窗外果真黑了,天边沉寂,无云,还剩些未隐去的天光,不亮但透,好似黑丝里法国女人的腿。
整个城市变得妖娆妩媚,各色灯光亮起,酒吧开始营业,灯红酒绿。
明明身处异乡,温霖雨却觉得此刻的感觉很熟悉。风凉丝丝的,透着湿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南方。
她记得,第一次注意到江慕言时,也是湿湿冷冷的天气。
只不过,那时候是深秋。
————
一周前,校长信箱里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指控高三四班班主任霖昊商性骚扰。而霖昊商正是温霖雨的父亲。
傍晚七点,行政楼里没什么人,灯把楼道映得雪亮。
温霖雨穿过一整条长廊,在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停下,她抬眼看了门边的挂牌:校长办公室。
没错了,就是这个屋。
她离门大约二十公分,侧脸偏头看向窗外,左耳正对着门,听到里头传来交谈声。
门没完全关严实,留了一条很小的缝,随着风吹梧桐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刮蹭着门框,听着人不舒服。
里头的交流声停了,沉默了几秒钟,里头传来一声:“进来。”
温霖雨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道更刺眼的亮光,像是阴雨连绵世界里的一个白织灯管,突兀而又醒觉。
江慕言就坐在大门正对的沙发上,他正对着温霖雨,侧对着校长,低着头,谁也没看一眼。
他整个人陷在深棕色的漆皮沙发里,手上拿着文件,正低头看着。头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只看得到他的鼻梁。
温霖雨分不清,他到底是专心还是心不在焉地打混,他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避让陌生人的意思。
他不该在这儿的,温霖雨想。等会儿她和校长谈论的是私事,尽管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但她还是不希望有除她之外的第三人在场。
温霖雨迟迟不开口,她装作看窗外,实际把头往江慕言的方向偏去,想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可是他还是像尊大佛一样头也不抬地定在那里,摆明了心思看人笑话。
校长也没有任何驱逐的意思。他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你爸爸,”他顿了顿,重新措辞,“霖老师的事情学校里闹得很大,至于是不是,有没有,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家丑不可外扬,若这封信只被校长一人知道,学校一定会偷偷调查,不管真真假假,学校不会走漏一点风声,一定会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压得死死的,只可惜提交匿名信的人是段誉儿,一个在年级名声显赫,只手遮天的人物。
段誉儿说,自己是受同学委托提交这封信,至于是谁写的,她也不知道,她也只是无意间在课桌里发现这封信的,这封信没封口,就表明她可以看,看了之后,她觉得这事情不小,应该引起学校注意,于是,事情从学生闹到了校领导,还险些闹到了家长。幸好学校反应快,两天之内就开除了霖昊商,还发了声明通告。
温霖雨父母离异,跟妈妈住,随母姓。
之前一直在另一所不太起眼的高中读,霖昊商一直教高她一届的学生。高三这一年,霖昊商调职到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林航一中,温霖雨也跟着调了过来,在霖昊商班里。
开学没多久,霖昊商就遭人举报,紧接而来的就是咒骂,开除,通告,再到现在的稍微平息。自始至终,没有人在意那封匿名信的真假,大家像说好了一样,同时像一个人开炮。
这件事早就尘埃落定,但为了体现学校的人文关怀精神,温霖雨还特地被叫来一趟校长办公室,被迫听着不得已的说辞,好像被开除的人是校长一样。
“考虑到你的家庭,我让霖老师去稍微偏一点的高中上课,依然按照这边的工资待遇。”校长厚厚的镜片显得他眼睛狭长,
温霖雨:“嗯。”
校长看着她,继续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氛围凝滞了五秒,温霖雨原本低着头猛地抬起。
这一抬头,原本安静的室内被她涌起一股暗流。
“冬季的德国学术交流项目,”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参加。”
语气不是商流,是通知。
“好。”校长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接上。
因为太过干脆,反倒令温霖雨感到意外。
她走出办公室在门口打开手机,自己发的那篇帖子就被删了,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被江慕言捕捉到了,他本以为她会拒绝会硬刚到底,但是没有,他有些意外。
在跟随父母的名利场上有很多人因为所谓的钱财放弃掉一些原则上的东西,他觉得无可厚非,因为人是没有下限的。
她觉得温霖雨和看上去的不一样,和年级里流传的也不一样,她挺复杂的。
帖子是她自己发的是为自己父亲霖昊商正名的,也是她主动删除的。
她离开的那一刻办公室里的交谈声又起来了,坐在沙发侧一直不发声的江慕言开口了。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
“我要参加这个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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