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鹿仙君哼了声:“你知道什么?宗尊大人想要的是公平,凭什么凡人伤了神仙就能一笔勾销?当初这么判,还不是因为力量过于悬殊?现在他以人身报此仇,不论得报与否,心结都能了了。”
“怕就怕这人间,恩仇不断,了结不能啊。”
此话一出,月鹿仙君也敛了神色。
他们二位都是过来人,深知人世之险恶,人心之叵测。
祝渊生来便是天神,未镗过人间的浑水,饶是他有垂天之翼,不破金身,恐怕也挡不了人间里最微弱的暗箭和最幽深的**。
但他看起来就不是那等会回头、会后悔之人。
正如误打误撞接了他灵力的渠离,也不是那等会服输,会乖乖束手就擒的人。
第一天施展法术的渠离此刻正望着浩瀚的海面,丈二摸不着头脑。
头先在怪客面前掐的遁诀,一下子就把自己掐到了东海边上,离灵光派所在的碧梧川不能说有十万八千里,起码也好几百里。
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按照师父的教法,只需凝神暗想“回”字,便能转瞬抵达心意所念之所。
这一次,渠离掐诀时发了狠劲,丹田灵力却像脱缰野马。
"回"字刚在心头滚过三遍,身子猛地跌进姑江镇最热闹的胭脂铺前。
满街红灯笼晃得人眼晕,隔壁勾栏飘来的香粉味呛得她连打三个喷嚏。
虽然不是碧梧川,但勉强也算是回来了。
她不死心,抹了把鼻尖,正要将指诀掐得更狠,眼角忽瞥见个略眼熟的身影。
玄布衣角扫过勾栏朱漆门槛,那人侧脸在暮色里白得晃眼,正是山里遇着的怪人。
勾栏檐下玉栀子灯晃得妖娆,映出他驻足仰首的剪影。
渠离瞧他盯着灯笼穗子足足数了十息,竟抬脚就往里闯。
还未到掌灯时分就来寻欢,这做派倒是与讹诈术一脉相承。
"回!"渠离闭上眼,再念一次。
再睁眼时满室甜腻熏香扑面而来,藕荷色纱帐层层叠叠,一旁的木床上,枕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开得正艳。
还未及细想,门外老鸨尖细的嗓子已刺破帷幔:"秋情姑娘这就来——"
语调里夹着谄媚,掺着算计,就是没有真心。
她转身欲逃,却撞进双淡琉璃色的眸子。
祝渊不知何时立在屏风侧,玄衣上沾着几星胭脂印,手里还攥着本《勾栏韵事辑录》。
这贼妖不声不响,又一脸不那么好奇地打量着她。
“所以……”他伸出食指朝上,举动之潇洒跟他磕磕绊绊的言语很不相称,“你还在这里兼差。”
他翻动书页,指尖停在某行小字,好像已经找到了她的大名。
“所以……”她退了一步,反手扯下半幅纱帐,“你还有这种癖好。”
他忽然向前半步,惊得她后背抵上妆台:“是我给你的不够多吗?”
“什么?”她一时不明,接着恍然明白他所指何事,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也够恶心人了。
脸色一沉,她压制住意欲吞吐的芬芳,“你会说话吗?!”
“人话,的确还不大会。”他倒是诚实。
她被这屋子里浓郁的脂粉香熏得逐渐暴躁:“不会说就别说!”
门外环佩叮当渐近。
渠离握住妆奁里的螺子黛作势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也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门嘎吱一响,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推门而入,一脸的满面春风,见了屋里还有另一个女人时,不禁掩口讶然。
下一瞬,渠离已经消失了。
这一次起意太快太急,她还是没能如愿回到碧梧川,反而掉到了几百里之外的渠家村,自家的院子里。
爹娘见了她,那吃惊的神色不亚于头先青楼里的姑娘,“果核子儿!你怎么回来了?”
果核子儿是她的小名,跟狗剩、咸蛋的都是同样的美好寓意,虽然她听不出来哪儿好了。
异口同声地说完,二人对视了一眼,渠老八问:“要过年了?”
渠尤氏摇了摇脑袋,望了望天:“没呢吧,日头还这么热。”
说着二人一道又望向渠离,眼神充满了疑惑。
渠离只是笑笑:“过年还早呢,这不女儿学会了移身换位,特意下山来给爹娘展示一下嘛。”
这话一出,二老乐得都快晕了过去,朽木竟然发芽了,简直好比金榜题名,于是非要留她在家中吃了晚饭再走。
既然都回家了,她没理由客气,不仅吃了饭,甚至还跟渠老八喝了几杯自酿的黄酒才罢休。
许是酒气可凝神,这一次她总算如愿回到了山上的守藏阁外。
月色朦胧,四周昏暗,黄酒后劲裹着她撞进守藏阁时,月亮正卡在飞檐兽首的牙缝里。
她趔趄着扶住门框,发现写得最炫的《裁云诀秘要》孤零零躺在地上,书页间还粘着半个泥脚印。
"遭贼了?......"她嘟囔完,才警惕起来。
一个身影从书架后现出来,她立刻朝暗处挥拳,灵力却像脱手的酒坛子哗啦倾泻。
拳风扫过西墙时,整排书架应声而倒,惊起满室尘埃如雾。
烟雾里传来重物坠地声。渠离踩着《灵草纲目》扑过去,绣鞋尖踢到块硬物——有个人仰面躺在地砖上,怀里还抱着本《妖怪的降后护理》。
对方捂着胸口痛苦地咳了数声,没了声息。
她醉眼朦胧,但也看清了,竟然又是他!
这个贼妖!真是阴魂不散!
“头先我说什么来着?你不会说人……的嘴,也听不懂人的音吗?”她揪住对方衣领往上提,语句混乱地教训着,却被他袖中滑落的果子砸中了脚面。
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松开手,这才看清他嘴角渗着血线。
祝渊慢吞吞举起右手:"还我......"话没说完又咳起来,血沫子溅在渠离袖口绣的歪扭青竹上。
"谁许你进藏书阁!"渠离甩开他时差点被自己的裙带绊倒,"还偷吃供品!"她指着供案上缺口的粗瓷碗,那本该放着祭祀用的三颗香梨,又一脚踢开滚落的枣子。
祝渊撑坐起来,靠在墙上,奄奄一息地望着她,死不瞑目的样子。
月光恰巧漏在他眉眼间,渠离这才发现他睫毛上沾着书架的陈年积灰。
这般狼狈模样,倒比白日里端着架子讨债时顺眼些。
此时,一道猩红从他耳后蛇行而下,在颈项处拖出蜿蜒的痕迹。
渠离指尖微颤,立刻念了一遍现形咒。
咒音刚落,她就看见眼前这具凡人身躯的每道创口都在咒术下纤毫毕现,破碎的颅骨截面正渗出更多暗红液体,在地画出一汪血泊。
她猛退一步,怎么也不敢相信:“你是人?!”
灵光派门规不算很严,但有一条万万不能破,那就是不可伤害手无寸铁之人。
哪怕是对方无理在先,修行人也不许擅用法术,更不要说她这一出手就把人打成重伤的。
她忘了自己功力大涨,这一出手,普通人哪里能承受得住。
“是的。”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反倒有些疑惑,“怎么?还不像吗?”
她左右张望,真的想喊个人来听听,听听这个人说的话,哪一句是正常人说得出来的?
但是四壁内外,哪还有第三个人?
只有一个醉醺醺的,急欲逃离现场的犯案人,还有一个甚是不正常的倒霉家伙。
“你到底一直跟着我干什么!”她厉声问道,其实心中已七上八下,唯有先退到门边,脚掌一勾一抬,把门关紧了再说。
三步之外,她都能看清白日里那双疏离却清亮的眸子正在灰翳中涣散,他自言自语地问道:“是啊,为何呢?”
她一辈子都没有伤过人,在功成名就的第一天,就犯下这么大的错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你坚持一下。”她抽出自己的棉帕,在男人后脑绕了三匝便已浸透,血色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渗入掌纹,在黑暗中显出诡谲的暗纹。
指掌上全是黏糊糊的血,她一面在地面上抹掉,一面迅速退开身子,又不忘喊:“你可别死!”
更漏声突兀穿透窗纸,子时的梆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再坚持一会儿,天亮了我找虚风开药房的门,给你找药。”
虽然是他擅闯门派禁地有错在先,但是她不由分说就把人打成重伤,这事在师父那儿怎么也过不去,更不要说她这颗清白了大半辈子的良心。
所以这事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最好就是她第一时间去拿了药来给他续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
反正她的“回”字诀如此不精湛,届时有多远送多远,大不了她时常“回”去看望一下伤势就好。
他没有回答,像是根本没听到,脑袋重重地垂着,身子骨虚弱地斜靠在梁柱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摇了摇头,想要甩掉鼻腔的血腥味。
“祝渊。”他声音还不算微弱,但她头疼不已,压根没有听清。
“你过来。”他又微微启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看我不捏死你。”
这回她听清楚了。
“看到你还这么有斗志我就放心了。”她在一旁盘腿靠坐在斜对面的墙根边上。
酒劲又漫上来,令她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我不是故意伤你的,谁叫你擅闯要地呢?不过一码归一码,你死了我一定给你烧很多很多金元宝,从上元节到下元节。你想要学问是吗?我也可以买些文房四宝、四书五经来烧,保你下辈子做个秀才老爷,人人艳羡。”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想让他和自己都保持注意力,再坚持下去。
说到口干舌燥之时,猛地想起来,好像不逢年不过节的日子还不准饮酒?若是师父发现了,必定数罪并罚。
但是脑袋僵住了,仔细琢磨,又好像从来没有这条规矩,似乎是修行之人都不可饮酒的……
她在这条似有如无的规矩里陷进去了,仿佛这样就能不用面对如何救治眼前人的问题。
一旁的祝渊是什么时候闭上双眼再也不动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
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可是她慌得静不下心来,根本探不到半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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