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渠离,正茫然立于东海之滨。
海风咸腥,浪涛如雷。
她彻底傻眼了,一个小小的遁诀,竟将她甩离碧梧川数百里!师父不是这样教的啊!
更不要说,丹田里痛得像是要爆炸了。
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丝丝缕缕的灼热灵力不受控制地向外逸散,她的身体像是个漏气的口袋。
好在不使力地瘫坐在地后,那剧烈的撕扯感才稍稍平复,而指尖的金芒还在明灭闪烁,随时可能再次决堤。
但看天色渐晚,她还是得回去,不然就像是师兄们说的“今晚就现行了”。
于是,她凝神再掐诀,丹田那股新得的灵力如野马脱缰。
“回”字刚在心头滚过一遍,意念刚动,身体便被巨力抛掷到空中!
还来不及收势,再睁眼,人已经滚进姑江镇最热闹的胭脂铺前。
满街红灯笼晃得人眼晕,隔壁勾栏飘来的香粉味呛得她连打三个喷嚏。
虽然不是碧梧川,但勉强也算是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庆幸,余光瞥见一个立着不动的人。
勾栏檐下玉栀子灯晃得妖娆,映出他驻足仰首的剪影。
那怪人的侧脸白得晃眼,正是山里遇着的怪人。
渠离瞧他盯着灯笼穗子足足数了十息,竟抬脚就往里闯。
还未到掌灯时分就来寻欢,这做派倒是与讹诈术一脉相承。
“回碧梧川!”她闭眼急念。
再睁眼时满室甜腻熏香扑面而来,藕荷色纱帐层层叠叠,一旁的木床上,枕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开得正艳。
还未及细想,门外老鸨尖细的嗓子已刺破帷幔:“秋情姑娘这就来——”
语调里夹着谄媚,掺着算计,就是没有真心。
她确实恼得很,竟然不小心踏入了会有损修为的烟花地!
转身要逃,却撞进一双黑琉璃色的眸子里。
怪客不知何时立在屏风侧,玄衣上沾着几星胭脂印,手里还攥着本《勾栏韵事辑录》。
这贼妖不声不响,又一脸不那么好奇地打量着她。
“所以……”他伸出食指朝上,举动之潇洒跟他磕磕绊绊的言语很不相称,“你还在这里兼差。”
他翻动书页,指尖停在某行小字,好像已经找到了她的大名。
“所以……”她退了一步,反手扯下半幅纱帐,挡住门口,“你还有这种癖好。”
他忽然向前半步,惊得她后背抵上妆台:“是因为……我给你的不够多吗?”
“什么?”她一时不明,接着恍然明白他指的是学识之事,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也够恶心人了。
脸色一沉,她压制住意欲吞吐的芬芳,“你会说话吗?!”
“人话,绝对不大会。”他倒是诚实。
她被这屋子里浓郁的脂粉香熏得逐渐暴躁:“不会说就别说!”
门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声。
渠离握住妆奁里的螺子黛作势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也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门嘎吱一响,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推门而入,一脸的春风妩媚,见了屋里还有另一个女人时,不禁掩口讶然。
下一瞬,渠离已经消失了。
这一次起意太快太急,丹田那本就不稳的灵力滚水一般在体内沸腾冲撞!
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升到了半空,整个身体像是被吹鼓到极限的皮囊,衣物绷得紧紧的,连嘴都鼓得关也关不上。
夭寿啦!她无声地大喊。
空中的的风仿佛找到了入口,呼呼地往她身体里灌,灌得她越飞越高。
正像一只圆形的纸鸢,就要断线之时,她使出法力企图压制这诡异的膨胀。
两相对抗之下,身子如同扎破的皮囊,灵力瞬间从丹田裂缝狂泻!失控的下坠感袭来,她极速旋转着,狠狠掼向地面!
在一阵头晕目眩中,她闻到了晒干的稻草味、泥土腥气,睁开昏花的眼一看,竟然到了老家院子。
“果核子儿!你怎么回来了?”爹娘渠老八和渠尤氏惊讶的声音同时响起。
果核子儿是她的小名,外人要逗她取乐的时候,就会叫她果子狸,因为没人记得住她的名字。
渠离爬起身来,拍去尘土,压下翻腾的羞恼,挤出笑容:“这不是,女儿学了移身换位,特来展示!嗖一下到家了!”
渠老八的眼珠子都睁大了。
渠尤氏更是一手捂胸,一手扶额,晕了过去。
好一阵忙乱,渠尤氏醒来死死抓住女儿:“真会仙法了?”
“真的!”渠离拍着胸脯,还从袖中颇为豪气地掏出九文钱来,说是补贴家用。
爹娘的狂喜一下子就让她十年的憋屈烟消云散了。
娘去割腊肉,爹去打壶酒,她进屋里寻了件旧衣往腰间一系,死马当活马医地死死勒住腰腹。
窒息的压迫感传上来,却也奇异地暂时堵住了那灵力外泄的“破口”,让她心头稍安。
陪着爹娘喝了几杯家酿黄酒,直到月上中天,她才酒意微懵地辞了二老。
酒似乎麻痹了丹田裂缝,拉扯感温和许多,这一次她总算如愿回到了山上的守藏阁外。
裹着酒劲踏上进门的石阶上时,月亮正卡在飞檐兽首的牙缝里。
她趔趄着扶住门框,刚舒口气,发现写得最炫的《裁云诀秘要》孤零零散落在地上,书页间还粘着半个泥脚印。
“遭贼了?”她嘟囔完,才警惕起来门是开着的。
扭头开了一圈黑乎乎的四下,她屏住息从门缝里挤进去。
阁内昏暗,什么声响都没有。
忽然,一个身影从书架后现出来,她立刻朝暗处挥拳。
拳出得太猛了,指根撞在书架上,痛的她呲牙咧嘴,正此时,丹田那道裂缝如同决堤般再次崩开,灵力如洪流汹涌而出!
拳风扫过西墙时,整排书架应声而倒,伴随而出的是一道刺目的金光,将昏暗的守藏阁照得亮如白昼。
奇怪的是,那失控的力量泄洪般涌出后,她瞬时好受了许多,强烈的虚脱感漫上来,比先前好了许多。
另一头,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渠离踩着《灵草纲目》扑过去,只见一人斜躺在地上,怀里还抱着本《妖怪的降后护理》。
对方捂着胸口痛苦地咳了数声,没了声息。
她醉眼朦胧,但也接着将灭的金光看清了,竟然又是他!
这个贼妖!真是阴魂不散!
“头先我说什么来着?你不会说人……的嘴,也听不懂人的音吗?”她揪住对方衣领往上提,语无伦次地教训着,却被他袖中滑落的果子砸中了脚面。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松开手,这才看清他嘴角渗着血线。
男人慢吞吞举起右手:“还我......”话没说完又咳起来,血沫子溅在她袖口绣的歪扭青竹上。
“谁许你进藏书阁!”渠离甩开他时差点被腰间散落的旧衣绊倒,“还偷吃!”
对方微搐着撑坐起来,靠在墙上,奄奄一息地望着她,死不瞑目的样子。
月光恰巧漏在他眉眼间,渠离这才发现他额上沾着书架的陈年积灰。
这般狼狈模样,倒比白日里端着架子讨债时顺眼些。
此时,一道猩红从他耳后蛇行而下,在颈项处拖出蜿蜒的痕迹。
渠离这才慌了,颤着指尖立刻念了一遍现形咒。
咒音刚落,她就看见眼前这具凡人身躯的每道伤口都在咒术下纤毫毕现,破碎的脑后正渗出更多暗红液体,流到地上画出一汪血泊。
她猛退一步,怎么也不敢相信:“你是人?!”
灵光派门规不算很严,但有一条万万不能破,那就是不可伤害手无寸铁之人,而她这一掌竟打碎他头颅?!
“是……”对方已经气若游丝,眼里却有些疑惑,“怎么……还不像吗?”
她左右张望,真的想喊个人来听听,听听这个人说的话,哪一句是正常人说得出来的?
但是四壁内外,哪还有第三个人?
只有一个醉醺醺的,急欲逃离现场的犯案人,还有一个甚是不正常的倒霉家伙。
“你到底为何一直跟着我?”她厉声质问,其实已经方寸大乱,唯有先退到门边,脚一勾一抬,把门关紧了再说。
三步之外,她都能看清白日里那双疏离却清亮的眸子正在灰翳中涣散,他自言自语地问道:“是啊……为何呢?”
她一辈子都没有伤过人,在功成名就的第一天,就犯下这么大的错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你坚持一下。”她抽出自己的棉帕,在男人后脑绕了三匝便已浸透,鲜血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流下来。
她一面在地面上抹掉着黏糊糊的触感,一面迅速退开身子,又不忘喊:“别死!你别死!”
更漏声突兀地从山上传来,子时的梆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再坚持一会儿,天亮了我找虚风开药房的门,给你找药。”
她想好了,这事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最好明日第一时间去拿了药来给他续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
反正她的“回”字诀如此不精湛,届时有多远送多远,大不了她时常“回”去看望一下伤势就好。
他没有反应,脑袋重重地垂着,身子骨虚弱地斜靠在梁柱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摇了摇头,想要甩掉鼻腔的血腥味。
“祝渊。”他声音微弱,而她头疼不已,压根没有听清。
“你过来。”他又微微启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看我不捏死你。”
这回她听清楚了。
“还有斗志就好。”她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酒劲混着疲惫恐惧上涌,她瘫软下来,“我不是故意伤你的,谁叫你擅闯要地呢?不过一码归一码,你死了我一定给你烧很多很多金元宝,从上元节到下元节。
“你想要学问是吗?我可以做很多文房四宝、四书五经来烧,保你下辈子做个秀才老爷,人人艳羡。还保你学识再也不掉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想让他和自己都保持注意力,再坚持下去。
其实她心里清楚,他伤得这么重,其实已经无药可救了。
一旁的祝渊是什么时候闭上双眼再也不动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
守藏阁死寂。月光冰冷。
沾血的掌心烫得好像不是刚从死人身上抹下来,而是从她手心漏出去的。
正此时,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猛地浮上心头:
他既然知道自己在守藏阁住,恐怕不管送得多远都有可能找回来。
而今日,她练成了这般神勇的法力,那么,抹去一个不该存在的“麻烦”,应当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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