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
香楠县初中统一标准放学时间是在下午五点半,初一、初二一般会在四点五十时被放去打饭,防止食堂供应不上初三的师生。
下午五点二十,综合楼顶楼的天台围满了人。
大多数是穿着校服的学生,有的举着刚飞奔去食堂窗口抢上的第一根烤肠,边津津有味嚼着,边目不转睛盯着天台边缘的人。
许梦唯一层层拨开拥挤的学生,有小孩回头看她,眼睛黑亮,似乎是一种清水洗过的明净琉璃,可他偏偏事不关己地咬下一口烤肠,被许梦唯挤得身子往前探去,随即和同伴低声交谈了起来。
许梦唯用钥匙拧开铁丝网的陈锁,“吱呀”一声,却惊动了站在天台边缘的少年,他肮脏的球鞋下意识前进一步,有四分之一悬空。
“许老师,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男生冷漠地睨着她,看到许梦唯手中捏着的钥匙盘上有“保卫处”的字样,一时间像被酸到了眼睛,他整个人都躁动起来,做着威胁。
“倒是跳啊,等了半天了都没跳。”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在这站了多久了?”
“我打完饭就来了,和明宇他们,听说这里有重磅事件来着。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总之我都要被蚊子咬死了,他还是这个姿势。”
围观的学生中传来清晰的低语,男生露出一种近乎疼痛的表情,又往边缘挪了一点。
许梦唯大声道:“都给我安静!”
只有一部分学生肯听她的,好在这时保卫处的人也来了,及时驱赶了不相干的学生,天台通道的门也被“啪”地合上。
很快,男生就注意到,穿着校服的人群像虫子一样从楼底出口涌出,一齐聚在综合楼下方,有人向楼上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年轻的笑声乘着风飘上来。
年级主任皱眉,焦急问许梦唯:“这你们班的?”
许梦唯点点头,她道:“主任,您能回避一下吗?”
“什么?”年级主任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道。
许梦唯对保卫处的队长道:“麻烦您和方主任都往后退一步,或者直接从这里出去,我来处理。”
保安队长错愕地凝着许梦唯的脸,年轻的女老师,面无表情,却隐隐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镇静。
方主任有些恼怒:“你们班的学生做出这种极端行为,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倒指挥起我了,就凭你一个人处理得了吗?如果事后家长来闹事,责任算你一个人的?”
许梦唯声调没变,重复着:“主任,请您回避一下。”
……
天台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隐隐传来抽泣的声音。
许梦唯站在原地:“可以给我两分钟和你谈谈吗?”
她往前丢过去钥匙盘,似是在展现诚意:“现在没人了,如果你想这样一直站着,我陪你。”
空气静默下来,过了半晌,少年哽咽的声音传来:“……没有人在意我,他们都看不起我!他们都冤枉我!我不想活了,我是个废物!……”
许梦唯冷静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可能是废物?你还有我。”
男生轻嗤一声,下意识想反驳,许梦唯继续道:“这次月考的数据对比表格制作,我需要你,语文课前的领读环节,我需要你。”
“还有你不能出任何意外,我同样需要你,如果你出了意外,我会马上陷入噩梦一样的生活。”
许梦唯弯唇笑了一下,脱下矮跟的皮鞋,仅穿了一双薄薄的丝袜踩在粗粝的地面上。
她平移着简单活动了两下,很快踩到一粒棱角分明的石子,她用力地碾磨了两下,鲜血沁染了脚底足尖雪白的肌肤。
男生愣愣看着,许梦唯道:“我理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始终认为自己亏欠别人。同学孤立你,你觉得亏欠了对方,才会感到羞耻。爸妈质疑你的成绩,你觉得亏欠了父母,才会自我否定。至于你说的有人冤枉你,看起来似乎是别人亏欠了你,实际上你还是不够自信,这盆脏水泼过来,你的思维惯性让你感到羞耻、失败……所以,站在这里等着去死的为什么是你,而不是那些伤害你的人呢?”
她的语调淡凉,让人无端想起夏日晚间水中孤独开着的水莲,浓郁的夜色下,它携着湿凉的露水,不管不顾地在夜色中绽放。
男生似乎被说服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下台阶。
许梦唯:“现在,你需要做的——不,我们需要一起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去和学校还有你的父母沟通。你休息一段时间,等心情好点后,再来上学。”
男生勉强提了提嘴角:“老师,你真理想主义。”
男生无精打采道:“对我来说,在家里和在学校没什么两样,还不如照常来学校,怎样都是忍受,来学校至少可以见到你。”
许梦唯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伸手揉了一下他蓬松微卷的头发,蹬上皮鞋,温声道:“好了,刘骏祺,我们一起下楼吧,我带你去食堂吃个饭。有什么是比吃饭更重要的?”
刘骏祺又愣了一下:“老师,你和别的老师完全不一样。”
许梦唯想起什么,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没有回复他这句话。
-
进行了一场艰难的沟通后,许梦唯放下听筒,无比困倦地趴在桌子上。
已经九点半了,九点五十初三学生下课,今天杨老师家里小孩生病,拜托许梦唯帮忙查宿舍。
初三是最重要的年级,因此绝大部分学生住校,只有几个和学校提前打好招呼的学生,或者是有特殊情况的学生走读。
潮湿又炎热的天气,电风扇“嗡嗡”旋转着都无济于事,偏头痛撕扯着肩部背部的神经,整片后背跟麻了一样,疼痛如同一种惯性。
下晚自习的第一道铃声想起,教学楼上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学生在台阶上蹦跳,发出怪叫刺激声控灯。很快世界喧哗骚动起来,许梦唯艰难地从桌子上直起身,拿起花名册和手电筒。
……
香楠县槐水镇初级中学,坐落于一个乡下的乡下,学校四周被庄稼包围,东边是一片低矮的村庄,站在操场的主席台上,经常能看见从田间陇道上缓缓而过的毛驴牛车。
整个校园唯一的四层楼房有两处,综合楼和教学楼,食堂就是一个小卖部改装的低矮小窗口,木板窗上都是肮脏的油渍,打饭的老师傅经常板着张臭脸,抓完油饼后随手往围裙上一抹——
通常食堂窗口只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荤菜是菜里找肉,素菜通常就这几种:能吃出不少“惊喜”的大白菜、空心菜、白菜花,再附带一桶蛋花稀少得可怜的紫菜蛋花汤,汤底由于勾芡的缘故,泛着黏糊糊的充斥着蛋液腥气的浅白色,不少男生会以此开些下流的玩笑,把汤故意泼到女孩子身上。
眼下,许梦唯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从坑洼不平的操场上穿梭而过,往学生宿舍走去,说是宿舍,其实就是板棚搭建起的几处平房,一间屋子能挤十个人,或者更多。
她一般不敢从教学楼后那条更近的小路过去,因为不出意外,总能碰见一群夹着香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的差班生,初三的小男孩有不少长得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像高中生。之前学校有过案例,学生看不惯某个老师,埋伏在监控死角,把老师揍了的。
许梦唯没带过初三,一般是不用查宿舍的,可最近初三语文组的老师家里有事的情况很频繁,免不了麻烦她。
一个文静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的,小姑娘。
……
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场潮湿黏腻的雨后,疯涨出来的野草簇拥成一丛一丛的,其中埋着各种虫子的叫唤,她闷着头小心着脚下,担心会踩到瘌□□之类的生物,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她抵达了学生宿舍,和宿管对着花名册确认一遍过后,许梦唯在名单上签字,走出学生宿舍,她往校门口走去,解锁了小电驴,带上头盔往租住的小区骑去。
说是小区,不过是镇子上为数不多的三层小楼,一层就是商铺,夜晚许多烧烤店还开着门,有男人光着膀子坐在马路边一瓶瓶喝着啤酒。
她骑车经过时,会感受到某种打量的目光粘腻地附着在她白衬衣的后背上。
许梦唯目不斜视地骑车过去,把汹涌的风都抛在耳后。
到家后,已经快十一点了。
许梦唯感到前所未有的累,脚部的伤口隐隐有感染的迹象,她懒得管,蹬掉了鞋子直接偎依在小床上。
过了一会儿,疼痛愈发鲜明,她神经困倦至极,摸索到一个白色的药瓶,就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咽了下去。
很快就不疼了,她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像是丝毫不记得医嘱,许梦唯拥着药瓶,像是抱住了唯一的依仗,也对,她的止痛剂只来源于此,她从来不比刘骏祺多出什么、从不比他幸福什么。
坠入梦境的那一刻,许梦唯还想着止痛剂这件事。
许多年前,她是拥有过其他的“止痛剂”的。
那个人叫欧阳,是个混混,她和他厮混纠缠了整个青春,最终,欧阳死在了她的二十二岁。
这个“止痛剂”,功效持续到许梦唯的二十六岁,有时她自己也很难界定,那个人到底是止痛剂还是痛苦的来源。
总之,那段不为人知的久远记忆里,有一个被遗忘很久的,疼痛的故事。
还是没忍住开新文了,阻挡不了旺盛的表达欲,那就开始第二段旅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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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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