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程亮如期出院。池雨忙活了一上午,才把复杂的出院手续办完,带他回了自己家。
当然,那里也是他们两个人曾经的家。
进了门,程亮先愣了半晌。沙发,茶几,还有上面的葡萄软糖,曾经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可能是怕程亮一个人呆着无聊,池雨打开电视机。
音量调高,将冰冷的客厅瞬间灌满热闹的声响。
新闻主播正在播报近两天已滚动播出数十次的新闻——美国总统大选结果最终出炉,民主党人乔?拜登击败总统唐纳德?□□成为第46届美国总统,并在距离他特拉华州的家不远的黄金时段发表胜选演讲时说,“我寻求这个职位是为了恢复美国的灵魂,让美国再次受到世界的尊重,让我们在国内团结起来……”
“然后就会逐个恶意针对你们的几大敌人,只因为他们跟你们的意识形态不同,把战场转移到热门社交平台,恶意挑起性别、地域、贫富之间的纷争,”程亮厌恶地撇了撇嘴,对着电视大声骂道,“都是演员罢了。□□、拜登,坐那位置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的是背后无形大手推上去的信念感强的好演员!”
他平躺在熟悉的沙发上,听着几步之遥的厨房里,锅里咕噜咕噜和橱柜开开关关的声响。砂锅里煮制的肉香循着门的缝隙飘进客厅,那场景真是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烫。
茶几上的照片上,一对年轻女孩并肩对着镜头展露笑颜,身后是高大而闪亮的斜拉桥和江边被景观灯装饰了的行道树。沉静的冬日夜空中,绽开着一朵饱满的烟花。
多么寻常的美好光景。
吴梦云是池雨最好的朋友,至少在吴梦云结婚前,他和池雨还未相识的时候。
这张曾经被摆放在书架上的照片,如今却重新被摆出来了,替换了他和她一起跨年的合照。
一年了,一切都没变,又好像全都变了。
闭上双眼,凝视血液的脉动和完全的黑暗,程亮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淹没,一些瑰丽的片段从记忆深处缓缓浮起。大脑被甜蜜和刺痛两种感受挟持着,心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他明白了过来,曾经他的世界安全而美好,只是被他自己亲手击碎了。
“吃饭了!”
没人回应。
池雨双手端菜走了出来,又冲着客厅喊了程亮的名字。
还是没人回应。
程亮其实很想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可脸上笑意好像沙滩上的波浪,早已被现实冲刷得一干二净。
池雨瞄了一眼沙发上一动不动的男人,把菜放在桌上,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刚才岳林哥发来微信说,他跟闹事的施工队李头聊过,这世界可真小啊,原来他们施工队正在改造白马镇的道路管网。既然你不感兴趣的话,我就不回复他了。”
“你说哪里?白马镇?”程亮迅速把电视机声音关掉。
“对,你没听错。”
程亮惊喜之下,急切追寻池雨的双眼,“肯定还有什么,不然你不会这样坏笑,快说!”
池雨忍住笑意,“你倒是很了解我啊。不过你说的没错,在白马镇,这只施工队还承包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工程。”
“哪个工程?”
“修建安息堂。”
这下程亮可躺不住了,双手撑在身侧挣扎着要坐起来,“继续说下去!”
池雨连忙上前扶住他,以免他的腿部过度施力,“白马镇的特产花椒和辣椒,是火锅底料非常重要的两大主料。2019年3月,市政府正式批文,力争三年内在白马镇重点打造火锅产业园区建设项目,以此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在白马镇的这一年,想必你对镇上大面积翻修改造道路管网的变化已经见怪不怪了吧。而且为了火锅产业园的打造,白马镇的燕归山被征迁,原区域内安葬的尸骨则被统一火化,送往那座花半个月就建好的安息堂里进行安置。”
程亮点了点头,“是,这些我知道的,白马镇居民世代都是实行的土葬,安息堂还是当时镇长温世贤力排众议,以人格和前程拍板决定修建的。建成之后,的确做到了祭祀规范和节约用地。可镇上这么重点的建设项目,是一定要经过正规招投标的,怎么最后选了个野施工队?”
池雨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发间的葡萄香气也愈发扑鼻,“不愧是我们程大记者,一问就问到了事情的症结。不错,这么大的工程是必须经过正规招投标的。岳林哥查过招投标网站,白马镇的道路管网改造和安息堂修建项目中标的企业叫做红星建工,是一家地方国企。你说巧不巧,施工队围堵讨薪的正是那家企业。”
“你的意思是,虽然明面上中标的是红星建工,但实际上却是中标企业以低价外包给了小施工队,是吗?”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施工队可是拿得出真凭实据的,”池雨把手机递过去,示意程亮翻看,“你看,根据公示情况,两个工程加起来的中标金额为2583.22万,可外包出去的价格仅仅是567万。 ”
“真是算得一手好账!他们就是这么‘踏实’回馈国家的!”说完,程亮就在池雨惊异的目光中一手握着水杯,一手拄拐走向冰箱。再下一秒,他已经在用臼齿咬碎那刚刚从冰箱取出的冰块。
池雨惊呼道,“医生说你要静养!”
他的回答有些气急败坏,“气得我牙疼。放心,那些偷了国家钱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可舍不得就这么死掉!”
池雨见他脸都急红了,连忙出言打断,“你说得对,既然能闹出这么大的一件事,一定是中间的环节都出现了纰漏,才会让心怀不轨的人有了可乘之机。”
程亮终于平静下来,“继续说说,刘岳林还打听到了什么新消息?”
“施工队的李头还说,当时在红星建工的总经理办公室谈完签合同的价格,就发现外面还等了一个男人。因为当时隐约听到那人好像介绍说自己是个镇上的干部,他还斩钉截铁地跟岳林哥打包票,说这里面肯定涉及贪腐问题,不过可惜他不常去白马镇的工地,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程亮向着窗户走去,“我手机里就有镇上干部的合照,可以拿给他看。”沉吟许久,他总算把自己的声音给重新找了回来,“看吧,风暴就要来了。”
池雨讶然,望向玻璃窗的视线里充满了不解。
不出意料的,今天又是个阴天。云翳后的太阳依旧是灰败的色彩,整个世界看上去好像一整团湿乎乎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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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亮手握听装啤酒,一个人靠在阳台栏杆上听雨。
池雨租住的房子位于山上,只消远眺,就可以看见堵成红白相间丝带的盘山公路。开着白色近光灯的车子一路缓慢蜿蜒上山,冲破浓密的雨滴前进,亮着红色尾灯的车灯则慢条斯理地等着前车行进,开往城市的其他各处。
夜里的冷空气从四面八方裹来,程亮被刺激得打了个喷嚏。看来这晚风不仅自己来了,还大方地带来汽车尾气,以及底商连锁火锅店的浓郁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走廊灯忽然亮起。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岳林哥问过了,是这个人。”
亮着的手机被递了过来。
“哦,”程亮淡淡回应了一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浮在液晶屏幕上的眼神几乎不曾聚焦,“外面冷吧?我这就去把卧室的暖炉开上。”
“不用,”池雨一把按下几欲起身的程亮,“他到底是谁啊?神神秘秘的,我这次在白马镇住了两周也没见到他。”
“温世良,安息堂的主任,也是镇长温世贤的弟弟,”程亮揽起池雨的肩,“走吧,我冷了,真的!”
池雨一脸无奈,“怎么你一点都不吃惊?”
“几次了,他们不是阻止我翻看骨灰登记表,就是不准外人接近安息堂。庞叔叔也是跟安息堂有直接关系的,我想猫腻一定就出在那里。再说能去红星建工见总经理的,除了温氏两兄弟,我真想不出其他人了。”
程亮仰头饮尽罐中余酒,嘴角撇成一个苦涩的弧度,“多讽刺啊,我刚到白马镇的时候,报道的第一个新闻就是安息堂落成,还顺带为镇上群众表达了对温氏兄弟的感激。你说,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当时你又什么都不知道,就别自责了。”
晚风夹着雨水,池雨不禁打了几个冷战,顺手关上阳台门。风雨声被静止在身后,室内忽然寂静无声。
“我突然想到,如果庞叔叔是因为我的鲁莽而……我真的是难辞其咎……”程亮尾音带了点哽咽,茫然伫立在原地。
池雨将他扶回沙发,像对宠物一样轻抚他的背脊,“别灰心,真相应该就快近了。”
“嗯。”他带着悲伤的眼神努力点头。
这个世界的现实黑暗无比,让人不寒而栗。可即使经历过这世上所有的丑恶肮脏,只要池雨在,希望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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