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速公路,距离白马镇还有一段路。程亮迎着夕阳的方向踩足油门,没有理会蓝色路牌的指示,一径往燕归山上开去。打开车窗,他连弯道也没减速,就让晚风从耳际猎猎刮过,感受肾上腺素飙升的快乐,作为劫后余生的最大庆祝。
说实话,有生之年能看到老袁吃瘪的样子,程亮简直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小人之心幸灾乐祸起来。
经过漫长地爬升,车子终于行驶到山顶。白马镇天气变化很快,山下原本的晚阳绚丽,如今已经变成了小雨淅淅。但这丝毫不会影响程亮的心情,因为他甚至都不用跨出车门,就能看到整个临江而建的白马镇在眼前铺展开来。
白马镇山峦环绕,植被茂密,自然环境优美。可惜镇子位于海拔很低的山坳,这和其他夏季温度适宜开发度假房的区县不同,天然的气候劣势已经决定了它落后的经济地位。
经历了数十年的沉寂,白马镇好不容易依靠得天独厚的种植优势等来了可以大放异彩的好机会,却被又程亮的新闻引爆了社会舆论。随着势如破竹的调查,这个小镇经历着狂风骤雨般激烈的变化。再之后,镇政府、公安局和安居堂相继改头换面,火锅产业园突然被宣告停工,道路改造工程同样被无限期推后。
自此,白马镇由C市即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再次沦为C市发展道路上的弃子。无数白马镇人的生活自此天翻地覆,只剩那缠绕在燕归山脚下的翠江仍旧坦然流淌,万年不变。
程亮知道,这些变化都是他的新闻带来的。所以这次重回白马镇,他要面对的挑战一定不小。
哪怕他是带着善意来的。
原路下山,雨势变大,甚至几分钟之内,一整个镇子就被淋湿了。路灯瞬间开启,照亮了蜿蜒向下的道路。
严格来讲,再往前开就是城黔路了。原本的四车道,被道路改造工程生生改成了一车道。程亮想象了一下,如果待会迎面遇上一辆车,那两辆车的司机势必要进行一番心理较量,最后由心态弱势一方主动退让,方可通行。不过今天这种情况他没遇上,可能今晚的滂沱大雨让无数司机望而却步,没机会让他在抉择面前表现,自己始终会是强硬的那一方。
城黔路的施工现场跟几个月前相比变化不大,裸露在外的粗壮管道依旧呈一字排开。从高处望去,像是划在白马镇脸上的丑陋疤痕。
过了城黔路,向右一转,再开上五分钟就是镇政府了。程亮沉默着一路开了过去,直到看到了镇政府的大楼。一眼望去,和镇政府大门口的路灯一起站姿笔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程亮想起来之前他们联系过,那应该就是白马镇新任镇长张峰。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手里举着的雨伞积雨不少,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程亮走下车,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
“哎呀程记者,千万别客气,回白马镇就当回自己家。”随着张峰声音的由远及近,一把雨伞遮住程亮的头顶。
程亮极力告诉自己,不要过分关注张峰那被雨淋湿的一九分发型,可越是不想,眼睛越是忍不住要直勾勾地盯着那颗荒如冬天雪后菜地的光头。
“你的住处早就安排好啦,就住镇上的招待所,那里环境好一些……”张峰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自己发型的变化还无知无觉。
程亮注意到,张峰有些刻意地把伞往他的方向偏,便一边伸手推拒,一边拒绝道,“不了,我还是住报社之前的驻地。”
“那怎么行,你是镇上的客人,住之前的地方叫什么样子?”张峰的态度很是坚决。
“没事,我住得惯。”程亮不为所动,态度比张峰还坚决。
被拒绝了的张峰拧紧双眉,颇有些为难,“ 程记者,你说那驻地又旧又破,”触到程亮坚定的目光,他只好退却了,“那……好吧,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镇上都能满足你。哦对了,这位是小廖,我的秘书,有事找他都可以。”
两个人齐齐转头,才发现远在十步开外个子不高的年轻人仍站在雨中,略微向程亮的方向点了点头。
程亮敏锐地注意到,张峰在努力表现出客气与轻松,但他那双眼睛下方浓重的阴影说明了他正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程亮目光望向的是小廖的方向,结果没有得到友好的回应,反倒是张峰,哑着嗓子大声答道,“不麻烦,不麻烦,怎么会麻烦。”
似乎想到了什么,张峰猛地回头,“让你准备的干帕子呢?程记者的后视镜都花了,还不快去擦干!”
程亮有些不自在,连忙推拒道,“不用了,雨这么大,擦了也会花。”
小廖却像没听见一样,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径直走进雨里执行领导的命令。
镇政府到驻地还有段路程,打过招呼后,程亮就跟张峰道了别。
汽车重新发动时,张峰和之前一样,殷勤地一路撑伞送出了几十米。程亮透过后视镜敏锐地注意到,小廖依旧没有动,而且一直维持着之前的冷漠状态。
白马镇的风雨浸润了镇上人的性格。
程亮沉重地望着不断压向车窗的雨,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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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每天都有既定的线路。
头天晚上主卧窗帘如果没能合拢,第二天清晨就会有一束光攀着女人的脚尖快速向上跋涉。女人总喜欢拖到那束光完成它的旅途后再下床,这样她就有时间去仔细端详躺在身边的他,听他均匀的呼吸,数他浓密的睫毛,拥有这一时刻全部的他。
她渴望拥有一段稳定的关系。
男方情绪稳定,不需要女方委曲求全也能一路走下去。
——或者简而言之,就是跟她父母关系不一样的那种。
她坚信全中国找不到比她家更怪异的家庭了。母亲未到退休的年龄,还在老家每天老老实实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父亲则号称看到了沿海地区家电市场的商机,只身定居S市多年,而她在离家三千公里的C大毕业之后,依然选择定居在C市。可就算她现在与父母分隔三地已久,最开心的不是终于可以团聚的春节,而是每年不得不团聚的春节。因为只要父母聚在一起,她就能轻而易举看到婚姻最不堪的模样。
对她来说,只有找到另一半才意味着真正的逃离,从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中逃离。
于是她一次次地尝试,从学生时期,一直到工作之后,寻找那个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可惜从来没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她却始终能感到独处时的那种无助。
认识他之后,她才发觉自己像是个被扔在垃圾堆里的破烂玩具,无数人从旁经过,却只有他将她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抚慰。他开始一次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为她解围,有时好像只是巧合,有时又好像故意为之。起初她并不在意,直到那个夏夜,她站在餐馆门口,惊讶地在人群中看到他望向自己定定的眼神,发现原来所有的巧合全部指向了同一个事实,喜悦就仿佛电流通过一般令她微微战栗。
还不算迟。
自助调料台旁,他简单直接的表白让餐馆里的人声嘈杂突然成了没有声响的背景。而她的心意则被隐藏在那些表意不明的词句里,既急欲和盘托出,却又羞于令他知晓。
“为了我勇敢表达一次都不愿意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又强硬,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态度,“我说我爱上你了,你呢?”
她从不知被偏爱的滋味,曾经被藏起来的情感就这样被他不留余地展开,“我……当然也……爱你……”
“爱可不止在嘴上说说,”他向身后警惕地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得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都可以。”她把头低低地埋下,尾音有些颤抖。
“这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后悔。” 他隐着眼底的笑意,从她手中拿走调料碗,走回了座位。
饭桌上,火锅的烟气遮住了他的眉眼。隔着几个朋友,她只看得到他把衬衫袖子高高挽起,仿佛他的荷尔蒙,正隐藏在肌肉下方闷闷燃烧。
令她目眩神迷。
饭吃到一半,烟气被空调吹散,她不经意又把目光瞥去了坐在斜对面的他。他回敬的灼热目光立刻将她的脸蛋狠狠熨烫,接着心脏开始急促收缩,催促她接下来必须倾尽所有,只盼能加倍回报他的情意。
席间有人说了个笑话,她没有听懂,但其他人都在笑,她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又别有深意地定在她的脸上了,她突然为他们之间的这个秘密感到窃喜,她虽然还能像平时一样正常地生活,坦然地大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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