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忽然的晕厥让陆沉在那一瞬慌了神,但你最后的呢喃打消了他的担忧,却又让人感到十分无奈。
医者不自医,但他们对自己的身体却依旧是了如指掌的。既然你说没事不用去医院,那自然是清楚自己的情况了,他晓得你的心思,这种时候去医院免不了给已经不堪重负的医护们再添任务。
陆沉还是让人把张大夫请来诊断一番才彻底放下心,连轴转总有撑不住的时候,现在能休息一阵反倒是好事。他放轻动作替你捻好被角,放下遮光的床幔,这才出卧房吩咐王妈去备一下清淡的吃食,好等人醒了不至于继续饿着。
外面的日头照不进梦里的迷雾,你蓦然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血泊中,不等你从疑惑中回神,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你回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仿佛又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
脚下横七竖八的倒了许多人,有些人已经没有气息,而有些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这时,仍有意识的伤患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无数双手攀附住你的身体。
“救救我,大夫!救救我!”
“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
“好疼!我好疼啊。”
“为什么要我死,我不想死。”
无数的痛苦的呓语涌入耳中,他们的话就像对你的诘问,你无法回答更无法挽救他们,那些抢救过来又消逝的生命,抑或是那些根本等不到救助就已无声息的可怜人,他们的死都像是无声的控诉,仿佛一切挽救都是徒劳,他们最后的终点只有死亡。
“对不起……对不起……”你捂住耳朵妄图堵住那些不断传来的哀嚎,这些天刻意用忙碌压住的情绪在一瞬间从疏漏的缺口中涌出,化作冲垮堤坝的洪潮。
如果无法挽救他人生命,那医生救人意义又是什么?仅仅是出于医者的责任,给了病人得救的希望又让他们看着希望破碎,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可扭转地走向死亡,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自始至终自己似乎都是在为一件已成定局的事做无用的挽留。
“为了什么?”你茫然地望着不知何时再次沾染鲜血的双手,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在你快深陷血泊的时候,隐约间听到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你下意识抗拒作出回应,因为无能为力而选择了逃避,你为此感到可耻,但除了这样,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然而,你越是想躲起来逃避,那个声音却越是执着,直至厉喝如一声惊雷破开了重重迷雾,你一下就被惊醒了。
“别怕,噩梦都是与现实相反的。”
头顶传来陆沉温和地安抚,你才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力道大得让你感到些许疼痛,但又恰好提醒着你已经回到了现实。
你依稀记得自己也用过这话去安抚过被噩梦惊扰的他,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没效果了。你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蜷起身体缩在他的臂弯间,半晌才说道:“不是相反的……”
温热的泪打湿了衣衫,陆沉收拢手臂尽可能地给予你依靠,他低声哄着你把梦魇说出来,那些无解的,琢磨不透的问题摆在面前,你试图在他这儿得到答案。
陆沉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握住你的手放到自己胸膛前,手心下是蓬勃有律的心跳,他说这就是你执着寻找的意义,这双手延续了生命的长度,慷慨给予他人活下去的机会,哪怕是多活一秒,也是医者努力的意义。既然死亡不可避免,起码为活下去而努力过的话多少能给人些许安慰。
不是所有人都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对于那些平凡普通的老百姓而言,没有任何事能胜过活着,正如前人所言“人必先活着,精神才有所附丽”。而医者在为这么一个朴素的愿望而努力,这怎么能当做是一场徒劳。
“尽人事而听天命,这话你应该不陌生才对,孙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尽力而为便无愧于心。”
再寻常不过的道理由陆沉说出来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生不出半点反驳的话,仿佛他便是那苦苦找寻的真理。
你一时没法把心态扭转过来,但还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减轻了些许,不再处于混沌麻木的状态,可心里却空荡荡的,仿佛所有情绪都被一扫而空。你一言不发地低头绞着陆沉衬衫衣摆的一角,把平整的布料都揉搓出一道道深刻的皱褶,浆洗衣物的仆人看到恐怕又得头疼了。
陆沉见你平静下来,他颇感无奈地笑叹一声,揉了揉你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个钻牛角尖的孩子。
“要不要吃点东西,大夫说了你这是没有好好吃饭休息才会晕,就算没有胃口,多少也得吃点什么。”
你想不起自己上一顿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医院乱作一团,大家都是随便抓点能下肚的就当做补充体力,你只依稀记得冷馒头就咸菜都有一股子血腥味,硬着头皮咽下还得抑制吐出来的冲动,再之后宁愿饿着也不想再吃东西了。
等你们走到饭厅时,王妈似是早就算准了时间,在饭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其中还有一碟白净晶莹的白糖糕。
“先生吩咐说要做些甜的,我就想夫人喜欢白糖糕,做这点心最合适不过就让厨房备了点,味道或许没有您亲手做的好。”
“没有的事,厨娘的手艺一向很好。”
王妈一面说着,一面夹了一块糕放到碗里递给你。她正欲再盛些热粥出来,见陆沉已经拿起碗勺便知趣退了下去,把这份活儿让给主家。
汤勺在表面薄薄地刮了一圈,这层粥已经半凉,几乎盛上来就能入口了,不至于过烫又留有余热。陆沉把碗放到你手边,说先喝粥暖暖胃再吃别的。
你放下筷子接过碗,热粥才咽下,肉丝入喉却让你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脑海中控制不住浮现出自己处理伤患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的画面,你顿时感到胃里翻腾,匆忙地遮住嘴巴找了个盂盆把入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直至把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全部吐空,身体像被掉了所有的力量。你感觉到背上传来一股温暖,回头看到陆沉忧心忡忡地为你抚背,见你缓歇了一会,才把茶杯送到唇边。
你就着他的手用茶水漱了口,才稍微喘了一口气就有人握住你的手腕,双指熟稔地搭在脉上。你抬头看去发现来人正是孙篱,他皱着的眉很快便舒展开,喂了你一粒豆大的药丸,薄荷味很呛鼻,但却能有效缓解恶心感。
“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吐成这个样子。”孙篱这么说着,询问的目光却落到一旁的陆沉身上。
陆沉先是扶着你坐到椅子上休息,随即把剩余的半碗粥递给孙篱。孙篱用勺子搅了搅粥,说道:“这几天别给她做荤腥的东西,沫子都别沾。”
“怎么个说法?”陆沉问道。
孙篱把手中的文件放到桌上,转头看了你半晌,才皱眉说道:“有好几个医学院的学生回去之后都出现这种情况。估计是被前些天的阵仗吓着了,有点心理阴影也属正常,歇几天就没事。”初出茅庐的小孩,哪里接触过这么血腥的场面,没有循序渐进就直面死亡带来的冲击,但凡没调整好留下一辈子的阴影,那医学生涯算是彻底断送了。
他察觉到你在二丫死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之后又听到张大夫过来同他说了你晕倒的消息,他就是放心不下,才撇了医院的诸多事务过来看一眼。
好在看你双目清明,不似惊弓之鸟,他才把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深感护苗子的不易,特别是自家这棵不省事的。
“我没事,真的。”你朝孙篱笑了笑,把那碟白糖糕推到他面前,让他尝尝,跟村里宋妈做的味道大差不差。
孙篱摆了摆手让你自个儿尝,他这次过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同陆沉这个医院大股东谈谈。
“这些天来医院接收了大量伤患,经过粗略盘点,药房库存已经不足,急救的药品种类和数量在迅速减少,特别是镇痛和麻醉类的西药基本清空,中药的很多味基础药材也出现短缺的情况,这对两方医生的救助治疗造成不少阻碍。我已经吩咐各科主任做好相应的用药计划,但顶多只能再撑半个月。”孙篱把一份份报告摆在了陆沉面前,简练地说明了情况,又把药品库存清单放到了最上面,其中很多栏都画了红叉,意味着库存已经清空。
“药房里唯一的一支盘尼西林也已经消耗了。”
孙篱最后的补充像是一枚重磅炸药,这个消息让一贯沉稳的陆沉也不由得脸色大变,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沉声问:“这支药救了多少个人?”
孙篱被他问得愣了愣神,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意外,“五人……不,六人,有一个是出现产褥热的孕妇,现在母子平安。”他见陆沉的神色依旧很凝重,能让一个商人愁眉不展的也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这支药花了多少钱?”
陆沉看着清单上盘尼西林一栏打的红叉,缓缓说道:“五两,黄金。”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安静得就算有根针落地都能听得到。你管过府里的账本,自然知道五两黄金究竟是一笔多么大的数目,这笔钱足够在天子脚下的北平买下一栋规模可观的四合院了。
这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人命逾千金,虽然这对陆沉现有的家底来说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数目,但他并非心疼花出去的钱,而是在想如何同供应药品的厂家交代。
盘尼西林还没到量产的地步,每一支都是无价之宝,这支药是供应商给红会医院压箱底的特供,可药到手都还没捂热就消耗了,陆沉这个医院幕后负责人必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别说再给一支药了,就连补购一批新药都成问题。
“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陆沉发现你和孙篱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说:“大后方的事轮不到让你们这些前线医者操心,你们只管救人,药房库存的事我来想办法。”
“可是……”你仍有些不放心,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管事快步走了进来伏在陆沉耳边说了些话,他作势起身,临走时同你打了招呼自己有事外出,让你今晚不用等他,便接过管事递来的外套穿上,匆匆出了门。
你与孙篱面面相觑了好一会,他忽然给你的额头来了一记敲打,说:“你也给为师省点心,我回医院了。”说完,他收拾好桌面的报告塞你怀里就转身走了。
“不是,你们俩……干嘛呀。”你都被这俩男人给整懵了,一个像是心里怀着事一样忧心忡忡,一个撂下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人,独留你一人还在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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