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着安安躲回孙宅也没敢开灯，生怕被人知道屋里有人。你只从抽屉里找出几根蜡烛点着，堪堪照亮方桌前的一块地方。
借着摇晃闪烁的烛光，你仔细给安安搭了回脉，好在脉象平稳不似伤到内里，只有她手臂上磕碰出一片唬人的淤青，搽几天药油散散淤就没事了。你仍不放心又给安安活动了一下胳膊，问她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她却一直摇头。
“抱歉，我们开车太快了没瞧见你……”你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安安忽然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你，沉闷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准是害怕到极点身体都止不住的发颤，可又不敢放声大哭。
你也抱住面前如惊鹿般的女孩，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道：“没事了，这里很安全，别怕别怕。”嘴上虽这么说着，你心里又记挂着陆沉，他是否也已经平安脱身。
人只要把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后，理智也会一并回笼。安安的啜泣声渐止，你便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稍作冷静之后才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桥上拍晚霞。”
“撒谎。”
拙劣的借口被不留情面地戳穿，安安委屈地扁了扁嘴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架通体银色的牛眼相机。她说自己当时确实是在桥上拍晚霞，只不过后来看到有一条挂着红白旗的货船在卸货，码头周围站了好几个人，他们虽做了普通百姓的打扮，但站姿笔挺一看就知是训练过的。
安安留了心眼偷偷拍了几张货船的照片，不料却被其中一个人发现，再之后那人就招呼过来的一队巡逻兵要来逮人。
“你也是什么人都敢惹啊，现在那些日军在街上欺男霸女，横着走都没人敢有半句怨言，你这样岂不是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了。”
“可是……可是……”安安一时语塞，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一次盈满发红的眼眶，她扣住相机的手指不住地发力，声音也哽咽起来。
“你在城里是不道城郊的几个村子已经是死村了，所有人……所有人都被杀光了！垒起的尸堆足有半人高。城里的太平日子就是一个泡影，说不准哪天就被刺刀戳破了。每到晚上都有人被指认是抗日分子被抓走，有无辜的女孩被糟蹋……这些你都知道吗？！”安安目眦欲裂地描述着自己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她平日里爱拿着记事本和相机走街串巷找报刊素材，而现在每一个无人造访的街角都仿佛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
那双泪眼流淌着浓重的悲恸和无以复加的愤怒，你顿觉眼眶酸涩。安安说的一切你又怎会不知道，不但清楚还历历在目，午夜梦回仍会回到那片残肢断臂中的血海，听到血海中的哭嚎。
“我要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证都记录下来，死去的人无法开口就由我帮他们出声，把那群杀人犯的罪行公之于众。”安安咬紧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乃报社老板之女，这种天然优势不运用到实处岂不浪费。
安安说得大义凛然，你不忍去浇灭她的满腔豪情。
也许是跟的陆沉久了，渐渐也学着用他的思维去看待问题。现实恐怕不会如安安所想的这般顺利，陆沉曾在茶余饭后的闲谈里讲过政客如何利用报刊操控舆情，更有甚者能用此掩人耳目颠覆时局。
就譬如现在日本人打着东亚共荣互助的口号，登报大肆宣传营造出一派虚伪至极的表象。而报社作为传播的主要途径，恐怕早就被人惦记上了。
这里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通讲下来，陆沉给的应对法子就一句话：不能不听，不可全信。
桌上的蜡烛噼啪一声爆出几粒火星，门外忽然响起的几下敲门声把你们俩都吓了一跳。安安反应极快吹灭了蜡烛，你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从厨房拿出一把柴刀塞到安安手上。
外面的人发现没人来开门又敲了几下，你透过门缝瞄了一眼，发现来人竟是陆沉。你转念又想他说过任何人来敲门都不要开，这里是否包括他自己，又没另说。
你环视了一眼四周，在墙角发现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缸。这是冬天用来储备用水的缸子，正好可以踩着边缘爬到墙头去查看外面的情况。你探出半个脑袋，屏气凝神地观察陆沉四周的情况，直至确定附近就只有他一个之后，才让安安去开门。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你围着陆沉转悠了一圈，他握住你摆弄的手拢到掌心里，笑着说没事，目光扫过后边的安安，正欲询问，她就料到他想说什么似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事。
现下这里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陆沉把你们先带回家里，叫人给安老板打一通电话，那边知晓后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虽是逮着闺女好是一通训，但语气中的担忧可不假。
安安不是个糊涂的姑娘，在父亲的话中也晓得自己这次鲁莽把陆家也牵扯进来。虽说陆沉现下替自己把日本人糊弄过去，但日后等他们回过味来不知会不会再找他麻烦。
“安安无端给陆老板惹出这桩祸事，实在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日后若您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安老板连连同陆沉与你赔不是。
“安老板客气了，您明天还是带安小姐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妥当，费用从这个账户上划。”陆沉递过去一张银行账户的信息面单。你见人就要回去了，忽地想起一事，把安安带到里屋去，从衣柜里找了一套新净的菱花旗袍给安安换上。
大家都是同龄人，身量也差不多，安安穿着正合适。
“这身衣服我拿去烧了，出去不叫人瞧出来，今晚就当作你是来我家做客。”这么说着，你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王妈处理，又取了梳子给安安理了理短发，打眼一看从原先的假小子又变回安家的俏皮姑娘了。
这事约莫过了一星期，日军忽然颁布了全城宵禁令，你跟陆沉都怀疑这个条令出台肯定跟拍照事件脱不了干系。安老板早早把安安送去香港安置，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安安临走时托人捎了一封告别信过来，里面附带了她的联系方式和那张惹出大麻烦的照片。
陆沉脸色凝重地看了照片许久，你问他是不是瞧出了里边的端倪，他只摇摇头说自己不确定，午后就带着周严出门了，也没说去哪。
那张照片确实拍到了不得了的东西，难怪日军为此大动干戈。陆沉去了一趟警局找潘明予，没曾想刚进门就被人从身后勾住脖子拉进一间侧室里。
陆沉心念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东西敢在警局里动手，手已经伸进西装里握住随身的手枪，准备转身就给这人一枪子，打死也算正当防卫。
“做了亏心事，还敢来找警察？”
那人声音一出，陆沉顿时放松下来，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拧，他“诶诶诶”的喊起来忙顺着力挣脱出来。！
“你没跟着政府一起撤离？”陆沉明知故问。
潘明予揉着发酸肩膀，拉了把椅子大咧咧地坐下，说道：“我走了，你今天还找得到人？况且老头子在这里，我能抛家弃父保全自身吗？别说我的事，谈谈你。现在有很多人背地里议论你跟日本人的关系，那话说的够难听的。”
陆沉挑了挑眉：“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卖国贼狗汉奸。”他语气平平地说着，像是全然没把这些骂名放到心上。早些年这些商道同行跟西洋的烟草大亨打配合，在国内大开烟馆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丝毫不觉这缺德生意不能上台面，现在倒来议论起他的不是了。
陆沉不禁发出一声嗤笑，他拿出那张照片推到潘明予面前，食指叩了叩里面的一个货箱，说道：“今天来找你是让你帮忙确认一下这玩意是个什么东西。”
潘明予看了一眼货箱上的标志，脸色大变忙把照片推回去，压低了声音说：“这照片打哪来的？”他心下了然陆沉这是来找自己寻个证实来了。陆沉常年与军火打交道，他不相信他认不出生化的标志，只不过是不想轻易下结论罢了。
潘明予是从部队出来的，对武器种类的标志可谓是了如指掌，陆沉见他这个反应，默不作声地把照片收好。
不用他多讲，潘明予也猜到问题的答案，现在能这样罔顾国际公约的也就只有法西斯了，西有德意，东有日，半个世界都在遭受这股恐怖势力的荼毒。
两人沉默半晌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周严随一个警卫进来，伏在陆沉耳边低语几句，他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西服，说道：“曹操点名，我得走了。”
“陆沉……”
潘明予喊住陆沉，他知道好友跟日本人周旋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可一时也没法替他想出个好法子，最后嗫嚅了半天只能说一句宽慰话。
“无论别人怎么议论，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说。
陆沉朝他笑了笑没作声，转身拉开门把手走了出去。他没有立即去日军指挥部，而是让周严回家取了个锦缎盒子。
指挥部的会议室内，泽田对陆沉这般油盐不进的态度很是不满，若是换做其他人，他未必有这个耐心与其坐下来好言好语的谈条件。威胁强迫是最后的手段，他现在还不想这么快同陆沉撕破脸，那条水路不是非得让他走不可，日方有的是舰船水军，但现在战事吃紧挪不出人力物力来专门运货，上面也不希望这事有自己人出面。
“现在正值秋收季，南北货运频繁，也是海盗劫船掠货最猖獗的时期。不是我有意拖延，而是现在出船风险很大。”
“我听闻陆先生对付海盗有自己的办法，你的雷霆手段在坊间传得颇广。”泽田沉着脸搬出陆沉那些英勇事迹来堵他的借口。
陆沉不禁一笑：“坊间传闻多少都会夸大，我也不妨同你交代交代实情。当时随船的是我从洪门请出来的弟兄，并不是我自己的人。现在我与你们日本人走的近，名声早就不如当时，哪里还请得动这些人。”他顿了顿，又额外补充道：“洪门你们可能不清楚，它在海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致公堂。”
名声在外的华侨互助会“致公堂”，分堂遍布世界各地，只要有华侨就必会建立分堂。为的是保护海外华侨，互助互利。同时致公堂也是革命义士频出的地方，上至元老，下至会员都是一条心抗日援华，这股势力看似分散，但只要总会发出号召，国内外联合能迅速凝聚起来，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陆沉搬出这个组织一来是证明自己现在名声狼藉无人可用，二来也是为了模糊自己的关系网，让泽田不能轻举妄动。
他以为已经摸清了陆沉的底细，可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个组织，陆沉是否是堂下门客，恐怕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不过……”陆沉话锋一转，忽然又对泽田客气起来，刚才还处处推脱不配合但现在又给他一点甜头，以防对方急眼了不管不顾。
他听闻泽田最近在收罗前朝古董，自己手头正好有一尊翡翠雕的笑口弥勒。现在出产的翡翠质量已经大不如前，而陆沉这尊佛通体莹润，那浓郁的油绿仿佛能滴出来一样，放在阳光下一照竟发散出盈盈蓝调，正是翡翠之上品帝王绿。
这翡翠品质虽不如他手上那枚玻璃种扳指，但胜在块头大，足足拳头大小，属实难得一见。
泽田看的眼睛都直了，接过那只锦盒又细细鉴赏了一番才不舍地让手下收起来。
陆沉这好处算是送到泽田心坎上了，越是大肆杀生的人越是在意自己手上的血债，所以佛道才在日本备受推崇，而这尊弥勒送出去多少能保陆家再过一段安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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