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乐得看戏,旁又有人调笑,听说是筵席闹出了什么幺蛾子,三两散客也来凑这个热闹。还有人在一旁附和,狐假虎威。
“都是她败了您的兴致!”康泫是今日施恩相公,好不威风,却被拂了面子,急着找回场子。转念一想,他抓着发将女孩提起,大声说道:“这样,我便把你先赏给今晚的贵客,福顺啊!”郑志勋忽然被推出人群,只得抬眼瞧去——年幼的妓生实在太小,连头发都未曾盘上,如今疼得小脸煞白,小声呜咽,再近一些那些滚圆的泪珠仿佛都要落到衣袖上了。
他微微蹙眉,眼神发暗,无论康泫怎么催促,都一步未动,一言不发。
康法见郑志勋如此扫兴,竟叫他下不来台,一时怒从心起,双目圆睁,厉声吩咐。
“拿着!”
见他们僵持不下,桑花急得攥紧裙摆,开口求情:“大人……”
她正要上前跪下,突然被一把托起,有人快步上了高台,声音爽朗散漫,在如此境况下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
“大人火气不小啊。”
来人从桌上拾起那把扇子,一张绣花的墨色扇面唰地一下展开,在修长的指尖上翻转舞动折扇顿时如玄蝶翩飞,叫人眼花缭乱。
郑志勋竟生生从短短一段舞扇上瞧出暗藏的锋芒,仿佛此人舞的是一把尖锐的利刃,寒冷的杀意让他想起深秋龙川海边的冷雨,凉意霎那间刺入骨髓,夺命封喉。
明艳的青绿色掠过丹红的水面,惊起一片涟漪,来人仿佛一只灵巧的翠鸟,扇子一收,露出一张王璧般白暂的瘦颊,淡色唇间笑意若隐若现。
扇柄轻飘飘地打在康泫的手腕上,却是叫他虎口发麻,吃痛松开辫子,妓生得了自由,连忙扑进桑花怀中。
康泫气急败坏地抬起头,却感觉一股劲风扫来,霎那之间、就被骤开的扇面直抵住咽喉。
这段招式下来,可谓极有章法、赏心悦目,一时惊艳的呼声同喝彩四起。
可在郑志勋眼中,那实在是极为完美的一刀。
稍一用力,就能直接切断整个脖颈,康泫的头颅会完整地掉落下来,血溅当场——可惜那只是一把柔软的扇子。
顺着扇柄看去,墙下挂的红灯笼将他的面孔染上半边殷红,来人映光的眼眸恍如夜猎时偶见一弯冰泉残月,潭水黑得发沉,那影子凭春风也吹不出分毫波澜。
正若潭中窥月,他被郑志勋一瞧,便轻巧地笑了起来。
一笑那张脸便多了几分暖意,眉眼舒展,锋芒微敛,倒春寒一样的生冷正在慢慢褪去,他就变得和灯笼一样、立在红尘俗世之间,被染上含混的红色。
那应该是美的,美得叫人难以忘怀,可郑志勋却在那一刻感到十足的冷意。
此人绝非等闲,他甚至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揣着匕首行过夜色间、手上沾过血的人,如何都错认不了。
韩王浩虽笑着,手上却愈发用力,逼得康泫脸色通红。
冷汗顿时滑落额角,仿佛锋刃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康泫又惊又怕,方才的成风早已丢得一干二净了,只听韩王浩温声道:“区区舞扇而已,小人也是会的。”
05
庆尚道星州,夜色正好。
风只是微凉,在林间席卷而过时树影撩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慢慢行来一骑马之人。
枣红马腮瘦,比寻常的马亦要矮上两分,只胜在腿肚结实有肉。
乘它的人亦没三两行李,端正骑在马背,松挽一身看不出花样的鼠灰色布衣,背上依稀背了件巨大的物件,边走还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举荐他的熟人给的地址在庆尚道以西。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庆尚人,崔玄凖很轻易就辨认出那一处小山谷就在星州外山之中,就算他晓得如何抄近路,小马脚程仍是太慢,来得还是比约定晚了两日。
三更夜半,深山里再无他响,也无亮光,他几乎是摸黑前行,神色却十分轻松。
走过一处陡崖,行至下坡,崔玄準抬头仔细看了看埋在三两云层中的稀星,辨认方向,随后有些纳闷地道:“是这里啊……”
话音刚落,左右两侧的树丛就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声响,远超出虫兽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疾速逼近,划出一道刺耳的响声那是一把点在地上拖行,即将砍来的尖刀。
有杀气!
崔玄凖眼神一凛,立刻翻身下马,堪堪躲开两支暗中射来的箭矣。他落地俯身,腰间长剑己然出鞘,反手翻出一个利落的剑花,随即挡住了迎面劈来的利刃。
马儿受惊发出嘶鸣,飞奔跑离,山谷中瞬息间便是刀光剑影。
崔玄凖的剑用了数年,还是他当年离乡时老铁匠打的,这些年将用着,陪他在血海中杀出一条生路,怎么也没舍得换。
其实他亦是如此,一把旧剑、一匹瘦马、一心认死理,再搭上少年人半生的寂寂无名。
柄上的雕刻已然磨损,锋有些钝了,却在他手里挥砍得大开大合,力道大得出奇。
他侧身挡开两刀,回身沉膝借力,猛然扫出一剑,震得来敌四散在地。黑衣刺客眼见不敌,便不再攻来,重新隐入林间,他们显然对山谷的地势了如指掌,一时之间四周林影攒动,不辨方向。
崔玄准立在原地,反手背剑,沉声问:“来者是何方人士,还请报上姓名。”
无人作答,他们全身漆黑、臂袖上藏着暗纹,行动利落,明显训练有素。崔玄凖稍一思量,想必是哪家府兵,还以为是自己误闯了谁家地界,忙要开口再作解释,忽闻四周动静皆歇。
听觉一下被放大,风声、鸟叫、虫鸣、还有浅浅的呼吸,全部汇入耳廓,崔玄凖在一片黑暗中合上眼,只听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极其细微的剑鸣嗦声。
敌暗我明,不利,要退。
此念一出,人已不在原地,崔玄敏捷地遁入林间,朝来时之路狂奔。
如他所想,敌人即刻跟了上来,在他两侧一同奔走,活脱脱一副围剿困兽之势。偶有短兵相接,都让崔玄凖轻易挣脱,这般追逐,竟也过了一个时辰,最终堪堪退到崖边上,而那匹枣红小马正立在那儿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
纵使初春,崔玄準背着重物,已然汗浸背脊,看到马儿,不由大喜,奋力跑去。
“不愧是我的好马!”
就在这时,另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响起在身侧,人未到刃先寒,锐锋猛地刺向他去牵绳的手。这才觉察出此人气息内敛,步伐又密又疾,同方才的死士截然不同!崔玄凖忙朝后快步退去,方才堪堪躲开朝面门袭来的长矛。
两人朝崖边且斗且退,短短几步间十数招已过。
崔玄以剑刃相抵,只觉手腕发沉,虎口闷痛。知他来头不小,便不再隐藏,借下一击的缝隙从背上厚布中抽手——来人只觉得一阵劲风划过,连忙翻滚后退。
只见崔玄準躬身而立,手上已然握了一柄重剑,喊道:“多有得罪!”
接着周身气息一沉,腕间发力,朝他骤然砍来。
此玄铁剑一出,不过四五步,来人便处于下风。
崔玄凖早就完全适应夜视,此刻眼中只有脆弱的脖颈、手腕和不设防的下盘,仅需三招便可将其斩于剑下。
胜负己分,纵砍,扫腿,腰腹已在咫尺——就在这时,岩壁上方骤然生出亮光,有人喊停了这场打斗。
“停,永在!”
熟悉的声音一响,崔玄凖立马收势,却依旧被后劲带跑了两步,堪堪停在崖前。
那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大口喘气,摘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生得有些幼小的脸,高永在和崔玄凖一块抬头,看向站在岩壁阑下提着灯笼的孙施尤,一个在叫苦,一个在埋怨。
“你没说他这么厉害!”
“哥!”
孙施尤脾气倒好得很,显然已在此当了多时的看客,此刻笑得开心极了,招呼崔玄凖上来。“来吧。”他眯着一双垂下的眼,侧影被灯笼的光照得蒙蒙亮,“大君等你多时了。”
06
崔玄凖恭敬地立在堂下,久久未动。
室内只燃东西两盏蜡,光不亮,将竹帘后坐在软榻上雕琢物什的身影照得高大,影子投在帘面同墙上,仿佛一只懒卧的虎,一股不怒自成的气势如同春雨般细密地浸湿梁壁。
他不敢多看,就盯着自己草鞋的面。方才跑了半天,草结已然断裂,稻草的须掉在做工考究、擦得亮的木地板上,崔玄準忍不住吞了下喉咙,朝孙施尤的方向小心挪了两步,扯了扯哥哥的衣袖。
方才打着灯笼进来的时候,孙施尤就同他说过,当今慧宗的第五子咫阳君自从三年前丧兄之痛后,性情多少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一会不论如何,都要多担待。
这个国家这些年死的子嗣太多,能活着就属不易,咫阳君到底是尊贵的朴氏血脉,何谈性情?自己一个讨生活的平民武士,人微言轻,何来担待?
崔玄凖老实巴交地说了句不敢,于是战战兢兢在此候了一柱香。
“您要雕到何时去?”
孙施尤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随意打破了有些凝重的气氛,也并未细声细语,上前几步伸手撩开帘子,拿起一旁的烛台借火点灯,一边抱怨一边说:“和您说了多少次,夜里暗,需得多点些蜡烛!”
朴载赫被玉面上一晃而过的烛光晃了眼,只能放下玉雕,叹了口气,总算抬头看着他忙前忙后的门客。
“收声。”
听见大君训斥,崔玄凖顿时吓得慢直了背,胆战心惊地看去。
他本就不知孙施尤是如何来到大君身边的,如今这样的行径怎么看都属实僭越,好像下一秒他们就能掉个脑袋。可他没听出来,大君那一声不重不轻的训诫中满是无奈,声音也不响,分明一点都不生气。
朴载赫训完,立马就把雕的玉胚凑过去给他瞧,是个玉兔捣药。
“怎么样?”
孙施尤看了半天,又给他披了件外衫,颇为直白地说:“耳朵歪了。”
随后不等朴载赫细看,就接过玉雕放在一边,引着他往堂下看去,清清嗓子介绍。
“这是崔武士,字玄準,我和大君提过的武将人选,您看意下如何?”
说到自己,崔玄凖立马直呼参见大君,就要拜下去行礼。
他想贵人性情古怪,留用身边之人定是要好好盘查,于是在心中将自己乡在哪村、家有几人、牲有几头乃至兴趣爱好全过了一遍,以备回答。
却不想人还未落在地上,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喊住了。
“你挑的都好,留下用吧。”
咫阳君声音听上去很低沉,并不威严,甚至还有些带笑,崔玄凖一时反应不过来,直愣愣地问“啊?”
他抬起头,就见主座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用料不菲的月白色里袍,颜色浅得倒像是丧服,只是简单束发,抬起的胳膊上挂着一串珠圆玉润的青玉,其余一应配饰全无。贵人穿得朴素
素极了,看上去甚至没有身边的孙施尤衣着精致。
朴载赫那张冷着便极有威严的脸庞如今正露出温和的笑意,还对他抬抬手,宽慰道:“别拘谨。”
崔玄凖领命立得笔直,动作非常硬,倒是孙施尤气不打一处来地教育他。
“崔武士可是来保护您性命的,您怎可如此随意?”
“又有何人,会来此僻壤杀我这个无能之君呢?”
朴载赫笑着站起身,他确是生得高大,身形板正,即便仪态松弛,可崔玄準一眼就看出贵人习武多年,谈吐讲究,脾性大善,绝非庸碌。
“大君……”
见孙施尤还想再言,扑载赫也只是伸出手,有些亲昵地捏了捏他那玉琢一般的耳垂,摆袖进内室了。
崔玄凖这才在幽幽烛火下瞧见孙施尤耳上悬了一颗极其小巧的白玉坠,雕了个蝉的模样,安静地守在细白的脖颈边,好像一粒明亮的东海珠。
孙施尤垂着的眼底忧色深重,再抬头时已然恢复那副爱笑的模样,对崔玄准说道
“走吧。”
07
高台上气氛冷凝,无人敢动。
就算那抵着命门的扇子早已撤开,康泫依旧惊魂未定。
他有意结交金福顺,故今日迎客做东。玩伴都知他脸皮薄脾气大,遇此闹剧,现在不把这雀阁掀了怕是不会罢休,个个都大气不出,做缩头乌龟。
“你!”
康泫愤然往前冲去,突然被人大力扯住——原是郑志勋抓了他的胳膊,不等他发作,就凑近耳语。
“大人,您的名字刚被放在弘文馆名录上,若是传出去收幼雏作通房……”
郑志勋柬言的声音很轻,没叫旁人听见,可一针见血,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说得康泫即刻酒醒,才发觉自己借着酒疯在办什么荒唐事。
他本就是个没主见的,能被此等小事煽起风来,也能被三言两语泻去火,自己思量一番,忙对郑志勋投去感激的目光,暗道:“多亏了你。”
可思来想去,仍感被冷汗浸湿的后背直发凉。康泫余怒未消,对面前把玩着扇子的公子训斥道“你是何人!”
妓生眼色快,桑花见他神色稍有缓和,立马迎上去,软绵绵地靠在臂膀上将哄着:“相公大人……”
“这是我们妓房的小弟,养在后院的,不懂规矩,我定会好好罚他们。”
她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身后,韩王浩也收起扇子,跟着作揖赔罪,身边的下人收拾好残席,这就呈上了新的好酒,奏乐声渐响,莺燕婉转,花开正好,筵席又重新热闹起来。
“您金玉之体,肚能撑船,休要同这般小家伙置气。”
娇颜醉如花烂漫,鼻上小随着红唇开合微颤,康行即刻就忘了北,被她捧得飘飘欲仙,重新在主位落座,这下可再不忘记金福顺了,只觉得这乡野来的落魄贵族是个懂事的,郑志勋被抓着一并坐下,隔着热闹起来的人群打量那个妓房公子。
韩王浩正矮着身子安慰那幼小的妓生,将扇子好端端放在她手中,遣人离开,转头又给受惊的客人们好声好气地道歉,帮杂役抬酒,笑眼弯弯,看着就叫人生不起气来。
混在奏乐起舞的人群后面,他很快就在灯影花红中隐去踪迹,郑志勋再去看时,就只能瞧见那瓣莲叶青背着手在桥下渐行渐远。
或在旁人眼里,韩王浩逢人便言笑晏晏,温声细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郑志勋却觉得入此房如身陷花,百花争艳,枝叶花瓣都娇嫩欲滴,唯他一朵冷得伤人,一刃刃尖瓣泛着冷测的银芒。
如同夜间乍出的刀背上掠过一抹肃杀的寒光。
雀阁的伽倻乐声直到丑时末才停,桑花将一批喝得酩町大醉的两班一路送出牌區下的小门,走在最后的便是今日最为尊贵的金氏客人。
一群人醉生梦死,但郑志勋神色如常,清醒自持,好像根本不曾迷失在酒乐与女人带来的昙花一现般的欢愉中。
他弯腰走出角门,礼貌地对她点头致谢,才上轿攀。
总算归于宁静的楼阁内,桑花穿过一道道门房,走完狭长的回廊,在一扇敞开的隐门前停下。
妓生们团团簇簇地都候在门口,见她来了,忙让开一条道,让桑花畅通无阻地来到里间。昏暗的烛火中,女子恭敬地盘腿坐下,轻声说。
“公子,确认过了,此人确是龙川金氏。”
隔着一面薄薄的山水屏风,韩王浩正在执笔写字,闻言不过挑了挑眉。
细细的毛笔尖沾完墨,上的字迹细小又工整,笔锋凌厉,根本不像出自低贱庶人之手。一页细长的纸写完,他没什么表情地将它装入信筒,亲自走到窗边给鸟儿绑上。
见燕隼振翅而飞,韩王浩浅浅笑着,听不出喜怒,在夜里喃喃自语。
“以后要常见面了,金氏。”
他的声音落进即将燃尽的摇曳火烛里,下一刻便被窗外吹来的风熄灭。
“哥……”
崔玄準跟着孙施尤迈过院门,一路上总有些欲言又止,自己的近况倒被问了个七七八八,最后眼见屋企近在眼前,还是忍不住问道:“哥为什么会跟随这样的君主呢?”
他没有问,但未说完的话语早已在纠结的神情中道明了,孙施尤知道他的脾性,不过莞尔一笑,按着崔玄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
“大君是什么样的人,你会自己看明白的。”
他安顿完崔玄凖走出星州牧角门时,天色己然渐亮,春寒不再,登高远眺,东方乱云中泄出一抹春昼微光。
一只燕隼正在天际下滑翔,听见口哨,便朝他飞来,盘旋两圈,乖巧地停在栏杆上。
孙施尤从它的腿上取下信笺展开,只见上面劲瘦的笔锋如此写道。
“春生汉阳,金鳞现,花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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