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一条小白蛇,在这世间辗转了千年。
回望,那是个战乱的年代。季汉灭亡、五胡乱华、流民起义、桓温征蜀……而就在两场乱局的短暂间隙中,在青城山一处隐秘的密林石缝下,诞生了一条小白蛇。
我是在一次次逃避天敌的追捕中,才发现自己似乎与其他同族不同。每每遇到天敌,我总会被首先发现,然后便是千方百计的躲藏、逃亡,甚至拟死。
我初生的那几日,便是在这种无休止的恐惧与奔逃中度过的。直到那天,面对着张开巨喙的凶恶猛禽,已多日未曾好好进食的我实在无力躲藏,正当认命之时,上天护佑,一名采药的小道童惊走了恶禽,还顺手将我捡回了道观。
本以为落在人类手中,未必好过直接葬身禽腹,然而未曾想,道观里的老道士们一阵指指点点唧唧歪歪后,我被放进了一个精致的镂空鎏金宝函,置于暖阁,日夜有专人饲养照料,不时还被请到正殿祖师爷座下,在道香氲氲道乐袅袅道经朗朗的围绕下,接受信众的朝拜,属实受宠若惊。
后来我才理解,我出生那时恰逢青城山的老太师羽化登仙,而我这一身洁白皮囊的异相,被他们视作老太师降下的祥瑞,是老太师的化身。于是,我这条刚出生不过数日,不久前还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小白蛇,霎时竟成了所有青城山道观乃至整个大成朝廷的圣兽,大成皇帝、大太师都亲自前来拜谒,还给我加了“白蛇仙姑”的尊号,授了金册金印、紫绶玉带,还有整套最高等的紫色法服,蜕下的皮都成了圣物直供皇家与高层,到后来甚至专门为我建了座殿宇,立了尊人面蛇身的金身造像,以供信众参拜。
但这些于我而言并无意义,我只知道在这里有充足的食物、安全温暖的住所,虽然也会时常被他们拉出去,被要求做个听话的吉祥物,但再也无需担心饥饿寒冷,再也无需躲避天敌的袭击,如此已是天堂般的生活了。
我知道这都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想法与方式,所给予我的最极致的物质条件,当然我也没什么别的奢求,偏说有的话,那就是这里没一个人能听懂我的话语,那些乱七八糟或好或坏的想法和感受无处表达倾诉,有些被他们误解的行为举动也不知要怎样争辩。
我就安心地在这样稳定甚至奢侈的环境中渐渐成年,两年后已长成了五尺余长、手腕粗的大蛇。那鎏金宝函已装不下我,他们便将后山的一座小山头圈了进来,凿了个山洞给我居住,还布置了流水植物和各种装饰。如此不仅有了更大的住所,更重要的,是多了许多自由。
于是,我白日便常常在道观里四处游走,听道士们诵经说法,观莲池锦鲤游弋嬉戏,人不惧我我亦不畏人,因为那时我所遇见的人类皆对我友善尊敬,所以我也不会躲避或攻击他们,甚至一度会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们面对我的窸窣嘶叫一脸茫然或无意间退缩的模样,又总令我心生戚戚。
而入夜,我最喜盘桓于洞内的一株老树枝头,遥望洞外清泠月光下的竹影婆娑,尾尖随着树影摇曳摆动,和着杳杳唱乐的韵律起伏,向天上素月敬献赞美舞。好在素月不言,于众生皆平等,我可以尽情对它舞动与倾诉,也不用期待它的回应。
这等闲适安逸的生活又过去了数年,而当年那个将我捡回的小道童也长成了青年,成了道士们中数一数二的骨干。他喜医术,纵使资历已长,仍旧常常亲自外出采药。我喜欢躲在他的药筐里,随他一同游历山川深谷。青城山为大成皇家属地,这里所有道观的道士们仅为皇家与贵族服务,而他却往往借着采药的契机,溜到山下的村庄里为百姓们义诊。
“人当积善功,其精神与天通。”这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语,也成了我开启灵智后,对“道”这一字最初的感悟。
后来,蜀地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流离。青城山众道士集体登坛,执符箓行祝由以祈雨,数日后果然天降甘霖。因此,我似乎稍微理解了他们经常唱诵的那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正是随着日益深入地走进道长们的日常生活,我发觉自己渐渐竟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了。有时旁观他们早课晚课,会在心里同他们一起唱诵几句;有时去围观老道教习小道童,会悄悄跟着他们一起学识字;听他们讲经论道,也不再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兴致所及甚至想去参与一二,只是嘴上发出的还是嘶嘶声罢了。
自此而始,一切悄然改变。我不再认为自己只是一条幸运的小蛇,只求吃饱无忧、安逸自在。《老子想尔注》云“生,道之别体也”,凡有生命者皆为道之具象,那么,我也可以修道,我也可以成仙。既然他们都将我奉为祥瑞灵蛇,那我便去修成真正的神兽给他们看看,也不枉此生受他们这许多期待与供养。
于是我开始日日勤勉精进,时刻找机会观摩仪轨、识文断字、听经学法,平时还会倚仗狭长灵活的身形帮道长们做些杂事,遇到道长们因琐事争吵,我也会卷起长尾将其中一人拉走,桩桩件件引得众人赞叹不已。只是,我能感觉到,大多数人仅仅认为我是在这洞天福地待久了,开了点灵智,而不相信一条蛇竟会想升仙入道,想争口气。毕竟,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将我包装得神乎其神,但在知情者眼里,我确实只是条蛇而不是人,每日吃好睡好足矣。
虽知如此,我也无可奈何,毕竟我离修成人身还为时尚早,人类还听不懂我的辩解。于是,我只得将这份情绪憋在心里,继续精进修习。
又过去许多春秋,不知他们是否意识到,观里供的这白蛇祖宗是不是活的有点久了,但能确定他们知道的是,朝廷乱了。
大成改名大汉,皇帝四年换了三个,大太师被架空,山下也常常火光冲天喊杀阵阵。再无什么高官贵族来上山参拜,山上的一应供给也少了许多。眼见着道长们一个个脸上愁云密布,诵经唱乐之声都低沉了许多,我有些不理解,祖师爷早在典籍中讲了“物壮则老”的道理,世间事盛衰盈亏相易本是常态,此即为道,修了一辈子道的道长们为何还不懂?
当然也许是我想简单了,他们可能还有别的考量,但我也该多去山林中,捡起捕猎的本能以备不测了。记得之前就有道长说过,我被喂养得性情太温和,怕不是失了毒蛇的天性,其实并非如此,往日不过是我自己的怠惰在作祟,其实我明白道尚未修成,该先用好上天赐予的本事,供养好这副肉身以为支持,哪怕为此造下杀业也实属不得已。
但有一次,我经过山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时,第一次对经书中所描述的地狱有了直观的认识。残肢断臂、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尚算仁慈,只见村口空地立着一个大火堆,熊熊火焰嘶吼,火堆旁,一群贼兵一边嬉笑怒骂,一边手持刀枪抵在一群孩子身后,逼迫着孩童一点点走近火堆,生生被烤熟,而一旁他们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声嘶力竭的哭喊,力竭断气者立刻被切块丢进另一口大铁锅里……
我从未想过人性之恶竟会至于此。人们常形容恶人心如蛇蝎,可我只会将猎物脖颈一口咬断,又注入毒液加速其死亡,尽快终结它们的痛苦,却从不曾想过要让猎物亲眼看着它们的亲族痛苦死去,一步步变成大餐,从未觉得看猎物哀嚎挣扎是一种乐趣,更何况那不是猎物,而是自己的同类。
再后来,我又遇到了两个贼兵在追赶一个小男孩。于是我飞身上前,一口咬断其中一贼的脖子,又一摆尾将另一贼的脖颈瞬间扭断。那个男孩我曾见过,当年偷偷随着道长义诊时曾到访过他家,于是我用蛇尾卷着惊惧大哭的男孩,向他家而去。可不曾想,他的父母竟会认为我想毒害他们一家,举起铁锹木棍就朝我砸来。我愤怒不已,两对血迹未干的毒牙早已跃跃欲试。可在最后关头,当年他们怀抱病重的孩子跪地祈求的样貌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眼前。我无奈,只恨自己似乎学了太多大道理,做不到毫无负担地报复这些误解伤害自己却又弱小可怜的人。我只能甩尾扫掉他们手中的武器以示不满,然后转身奔逃进山林中去了。
那段时间里,我每夜常常对着洞口外不时被火光照亮的夜空,还有天上那轮血月,怔怔地发呆。我想不通,修道修的是对道的信,以至与道合一,是为了解脱,为了永生,为了离苦得乐,可为什么学的越多,看到的丑恶却越多,心中的沟壑也越多,当年那种得到只野鸡就开心一整天的快乐再也找不到了。难道是我错了吗?作为一条蛇,这辈子有幸被人圈养,就该安心享受好吃好喝,无需好奇其他,不应痴心妄想修行入道,享受个十几年走在动荡之前,已是天大的福报了。如今修成这妖不妖仙不仙的样子,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那日,山下传来消息,内斗了十余年的朝廷终于亡了,东边来的晋兵已将青城山团团围困,与守卫的道兵对峙。山上众人皆惶惶,等待着大太师与晋人谈判的结果,也等待着命运对自己未来的裁决,诵经祷告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虔诚。
是夜,当年的那个小道士,提着许多饭食来到了我居住的山洞。如今他已中年,做了观中的执事,曾经清秀的面容上也平添了不少沟壑。
“小白蛇,许久未来看你了。这年头观内事务实在太多……”说到这,他顿了顿,笑笑,“你应该能听懂吧?物老成精,转眼三十年了,当年只觉奇异才捡你回来,没想到你竟真有道缘,真能修成精怪。也不知你在这过得可舒心?”
“但这是个乱世啊,这方天地能维持这几十年的安稳,已经很不容易了。青城山已经支撑不住了,你怕是要另寻他处栖身了。我们道众势力强大,晋人轻易不敢动,而你是旧朝册封的圣物,旧朝没了,大太师打算将你作为筹码交给他们,换取青城道脉的延续。”
“你可以下山入江,沿江水而下,过三峡至洞庭转入湘水而上,到零陵郡泉陵县南的大山里,听闻那里多有蛇妖聚集,我们不少道长曾降伏的蛇妖,都是从那里来的。失去了山门的庇护,你要勇敢地直面真实的世界,彻底地淬炼出真实的自己,接纳顺服上天赐予你的一切,如此才是修行的真义。”
“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蛇妖’这个称呼,毕竟在典籍里,仙妖不两立,但其实,妖本中性,异于常者皆可谓妖,只是妖者非天地正道所生,三魂不齐六识有缺难闻正法,故为恶者众而修善者寥寥。而你修习正道三十载,我相信你必会成为那寥寥善妖之一,将来也必会以妖身升仙入道。”
“于你而言,青城往事只是开始,未来的修行之路还很长。在外面,或许你会觉得自己与身边的妖或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很难与他们相处,但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本是仙鹤,不必融入鸡群,不必强迫自己融入他们。曲高必和寡,强者在世间向来踽踽独行,只需冷眼旁观这旅途中的一切风景,不迷不乱,磨砺本心,有所思考与感悟,更加坚定、更加虔诚,如此足矣。”
“相信这些年你的心里累积了许多疑问,积攒了许多迷茫与痛苦,受到过许多误解与伤害,也无数次想要放弃,甚至感觉越学道烦恼挂碍越多,这些都很正常,请你接纳它们,也接纳还不完美的自己,千万不要退转,千万不要被心魔的呢喃迷惑,千万不要学好龙的叶公,抱残守缺,虔诚向道,坚定勇敢地走下去吧。要记得,最远的距离有时才是最近的,终有一个瞬间,你会发现所有的疑惑烦恼顿时消散,你会切身体会到祖师爷讲的清静、智慧、自由、喜乐的滋味。”
“愿天尊护佑你。”
那夜他说了许多,似乎将这三十年想对我说的话一次全部倾诉。我知道缘分至此已尽,他是在给予我最后的嘱托与祝福,是在同我告别。但我也有许多话想告诉他,我想向他表达感谢,想向他请教心中的困惑,想问他对我可还满意,我还能帮他、帮这方天地做些什么,他还有什么心愿,可我还不会说人类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石桌另一端的人影沐浴着月光渐行渐远。
我一夜未眠。虽然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所有话语,但他确实坚定了我继续向道的心。之后的日子里,面对身边种种乱象与邪恶,面对遥远飘渺的理想与信仰,正是他的这番话语所埋下的种子,一次次助我从沉沦的边缘回转,让我虽有过迷途,但总能及时转向,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行。
于是,在那夜月色消隐、东方未白的时刻,我在无人知晓处,悄悄离开了三十载生养我的洞天福地,只怀着一颗稚嫩的道心,一头扎进滚滚江水,向着未知的泉陵而去……
回首青城往事,若问它都带给了我些什么,我想不仅是于我的□□与灵魂的拯救,它还塑造了我的性格底色,虽然有时候我很讨厌自己这性格,但不得不承认,它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我,影响了我漫长的余生。
青城往事很美好,仿若静静流淌的长河,宽阔平直的河面泛着轻柔细碎的微浪,岁月悠久绵长,直到人们忘却,这大河的源头,同样也是蜿蜒曲折、辗转激流。当我跟随回忆一点点追溯最初的原点,方于清静闲适的水彩之下,捕捉到了几点并不和谐的墨染。
那是我来到青城宫观的最初几年,对周遭的世界还全然陌生,本能让幼小的我时刻以防御的姿态面对未知,在避无可避时又用主动攻击应对可能的危险。我忆起了,被锁在铁笼中,粗布缠住头与吻,麻绳拴住颈与尾,等待他们裁决的那几日;忆起了在我磕磕绊绊学做吉祥物的过程中,接收到的他们凶狠训斥与威胁的可怕情绪;也忆起了因误解下意识暴露出凶相后,皮鞭抽打的伤与痛,禁闭的饥饿与无助。他们对我的管教其实很严苛,严苛到让我以为唯有完全服从才有活下去的资格;他们之间私下也会时常争吵,吵到让我认为是自己惹得他们不睦……
我知道我不过是一条没有保护色的小蛇,能活下来甚至开灵,实属万幸中的万幸。所以我很感恩且珍惜,我也明白眼前的一切皆是上天、皆是他们赐予的侥幸,在丛林中自生自灭才是我本来的命运。我其实愿意服从他们的任何安排,愿意讨好着乞求着他们的收留与照料。但自己的命运,生杀予夺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这种滋味确实也不好受。
我只是想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而我是谁,我本来是什么样,在生存面前已无意义。于是,我选择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外表靓丽的空壳,我的光鲜绚丽全部来自于他人的装点与打扮,我对自我的认知全部来源于他人对我的定义与品评,我对自己的规划期待全部脱胎于他人对我的要求与期望……终于,那些刺眼的墨点不再扩张,反而被彩色所掩盖,我成为了信众心目中名副其实的“白蛇仙姑”,而有条小白蛇,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我依旧心怀希望,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历尽千帆再回首的我,还能重新找到它、唤醒它,开启与见证它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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