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师父，有只白蛇精在山门前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我们已将她擒获。”
“这白蛇年纪似乎不大，但本事挺强，我们三兄弟联手才将她拿下。”
“最关键的是，这白蛇身上竟无几分妖气，所使用的招式我们也未曾见过。”
初入此地，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怖，巨大又崎岖嶙峋的岩洞内，无数蛇群盘旋窸窣，充斥着阵阵腥臭。
“哦？我族内竟有这等人物？有意思。带上来我见识见识。”岩洞中央高台上，门派首领威严肃立，一双锐利的眼睛俯视洞察这一切。
泉陵城南大山深处，有一处蛇窟，据传上古之时娲皇的族人曾在此修炼生活，后来便成为了蛇妖们的聚集地，传闻汉高祖所斩的那条白蛇正是在此地化形。数千年岁月里，这里几经兴衰起落，至今依旧汇聚了大量蛇妖，在此开宗立派，共生同修。
蛇窟当下的领导者号称“蛇母娘娘”，是一条已化形的千年双头巨蟒。她驭下严格，只讲实力不论私情，普通蛇妖想拜入门下或在门内长久留存皆非易事，需要付出极刻苦的努力或拥有极高的天赋，才能得到蛇母的接纳与认可。
我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才从蜀郡的青城到达零陵郡的泉陵，其实路途中尚算顺利，但需穿越战场，还要躲避天敌的袭击、人类或妖类的骚扰，纵使多数时候潜行于水中，也需昼伏夜出时刻警醒。
到达泉陵城南，在山中逡巡多日，所见同族确实颇多，但开灵者无几。好不容易遇到个身形与自己相近的同族，礼貌相询蛇窟所在，却被当作别有用心之徒，一番大打出手，被他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起制服，扭送到蛇母面前。
“你叫什么？哪里来的？来我蛇窟做什么？”蛇母傲立高台，厉声质问。
“回禀娘娘，晚辈暂无名姓，来自蜀郡青城山，因战乱无处寄身，欲投入娘娘门下，望娘娘恩准。”我依旧礼貌相答，可话音未落，便见众蛇开始骚动，发出阵阵怒火。
蛇母似乎也讶然不已，沉吟少顷方摆手制止住弟子们的蠢蠢欲动。她缓步行至我面前，细细打量我许久后，方意味深长道：“常盘常桓常缠，把她放开，我知道她是谁了。”
“难以置信啊，曾经的青城山何等威服四方，我门下多少弟子折戟于你们青城道士手中，可如今，青城山册封的‘白蛇仙姑娘娘’，居然亲自上门低三下四地求我收留，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蛇母一段煽动性的陈词再次诱得群情激愤，“杀了她！”“败类叛徒！”“道士的帮凶！”“当众处决！”“给师兄们报仇！”一时喊杀叫骂声不绝，我不由得紧缩躯体立起上身，露出毒牙凶狠地发出嘶吼。
“好了，你们啊，没一点地主的风度和格局，把小妹妹都吓坏了。”蛇母反而大度一挥手，按下群情汹汹，微笑着轻抚我的头顶，“我不但不会杀你，还会把你收入门下好好培养你。我要让天下人看看，我们妖族的团结与包容，他名门正派不留的，我却能接纳收留！”
“从现在起你就叫小白，为我门下正式弟子，望你勤学苦修，早日化形，成为我门中栋梁！”
望着蛇母高高在上看似温柔的笑脸，我感受到的却是阵阵寒意，直刺骨髓的寒意。不过，下马威也好，另有所图也罢，到底蛇母愿意收留我做弟子，我也算在这蛇窟有了个立足之所，有资格走进这妖的世界了。
蛇母命常桓在后山一处偏僻的山坳中，为我寻了处山洞以为住所。那里远离其他同门的聚集区，常桓说师父是为我好，若住得太近，那群雄蛇集中发情时我会不堪其扰。可我后来发现，那里所有通向外界的道路，都是师父的心腹弟子住处所在，师父是不信任我，想将我与同门隔绝开监视起来，以防我有不轨之心。不过对于此事，我虽感不快，但也不甚在意，我没有争权夺位或引人入寇的想法，清静些倒好，总胜过每日看那些野蛮之辈在身边争斗聒噪。
住处已定，师父又让常盘带我熟悉蛇窟的环境，教我这里的规矩。常盘是常家三兄弟中的长兄，已三百余岁了，如今是师父最信任的大弟子，司掌整个门派弟子的教习与师父的私人事务。其人性情高傲，也有些修为能力，但不过尔尔，只与我这三十年修得的本事不相上下。
不过我也无心与他相争，毕竟他资历老又深得师父喜爱，敬着他不要起冲突才是最好。他那日讲了许多规矩，纲目条陈事无巨细，还有考评绩差或违反规矩如何惩罚，种种先例生动详实，一时竟将我唬住了。
后来我才想明白，心有所欲身有所求，即生恐惧，即生心魔，故受制于外物，受制于他人。过往的青城岁月，赐予了我活下来的机会，赐予了我向道修行的机缘，但也让我习惯了它带给我的安全感，人们交口称赞的满足感。虽然偶尔也瞥见过真实世界的一角，有所触动，但总归会期望自己不要回到这个丛林世界。直到往事落幕新篇开启之时，面对陌生的世界、全新的集体，心底还是会忍不住去乞求集体对我的认同、接纳与赞誉，沉浸在集体赐予的虚幻的安全感与满足感中，甚至觉察不到抑或不太在乎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蛇窟的规矩，看似纷繁，其实归根结底，与人间无二：其一，绝对忠诚绝对服从于师父蛇母的权威；其二，自身利益绝对服从于蛇窟集体的利益。在这里，个性和自由，几乎都是不被提倡甚至不被允许的，且这里的环境氛围，还有众妖信奉的观念，都与青城山大相径庭，如此种种皆令我一时难以适从甚至心生抵触，但是无奈，寄人篱下，又不得不顺从。
于是，我怀着这颗年少无知又染了尘埃的心，匍匐在师父，以及规矩的框架下，度过了在蛇窟中的第一个百年。这个百年里，我强迫自己日夜潜心勤勉修习，次次考绩优异，对师父和上级的管教也是言听计从，不敢表现出任何自我的想法，更不敢提修行修道之事，因为眼见他们对此颇为反感。师父要求门内共修，我便将自己的修为毫无保留地奉献；师父让我追剿叛逃的同门，我就将他们抽去脊骨的尸体一个不少送回到师父面前；师父让我劫掠周边村落抢夺财物，我也不顾无辜之人的哀求，将毒牙对准他们……
我原以为，自己如此听话，如此勤勉，如此积极，应该能在这蛇窟扎下根，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应该能得到师父和同门发自内心的接纳认可，与他们团结相处；应该能找到自己心中所向往的那种和谐与安全。可是百年过去，我得到的不过只是师父一次次表面上的赞扬，稍稍放松的监视，以及一个最年轻大弟子的称号，其他似乎没什么改变；而同门呢，对我从最初的白眼不屑，变成了现在的嫉妒仇恨，我想象中与他们互敬互爱亲如一家的景象并未出现。
山谷寒潭边，我独自静静望着池水中那巨蟒的倒影，洁白鳞片的边缘浸染着血污，面目凶恶可憎。听从命运以身入世，世俗寻道，可道未寻得，却留下累累罪恶，还有撕裂的内心，破碎的自我。月光依旧如青城山那时的皎洁，静静沐浴着一切。我仰天问月：白鳞染血，鹤羽蒙尘，若我真是鹤，为何偏要让我入这鸡群？身后是滔天业海，前路是无尽黑暗，我该何去何从？若我选择毁灭，终结这一切，又能否得到上天的宽恕？
月无言，一如往昔在暗夜中默默倾洒着如水柔光，直至隐入晨曦……天已明，已没有时间惆怅悲伤，今日须去考评几个前来拜师的新弟子。
蛇窟正厅内已是群蛇盘旋汇聚，蛇母带领我们几个大弟子立于高台，共同举行大考。
“各位，我蛇窟地狭人众，不得已，才设下这层层选拔的规矩。你们已是通过重重考验留下的最优秀的朋友，现在还需通过这最后一关，我蛇窟方能留下你。”说到这，蛇母轻轻拍拍我的后背，“下面就请你们未来的小白师姐担当主考，老规矩，只要能在她手下过一招，扛过也好躲过也罢，那么恭喜你，你就是我门下的弟子了。”
岩洞中群蛇霎时沸腾，窸窣嘶鸣不绝，为即将开启的争斗厮杀暖场助威。我缓缓行至岩洞中央的空地上，望着场边那几条年轻的小蛇，一个个狠戾的眼神中难掩期待，我却只有无奈与麻木。师父已许久不想再招新弟子了，否则她不会让我们这等水平的大弟子来担任最后的主考，因为哪怕是有几十年修为的小妖，一般也都难以在我们手下撑过一招。
事实也确实如此，转眼间一条条小蛇留下一地鳞片，然后喘着粗气伤痕累累地被拖下场，一抬眼场上只剩下了一条小青蛇。
这小蛇通体青绿，身形挺拔秀丽，一双炯炯有神的赤色眼瞳发射出锐利的光，直直刺向我，扰得我如死水一般的心突然一震，她便已攻至我面前。
纵让她占了先机，但我也无可慌乱，借势卖个破绽，随即一个翻身，便将直直攻来的她紧紧缠住，然后一个摆尾将她重重摔在地上，霎时青鳞飞溅。
“好了，很遗憾，看来各位还需继续努力修炼……”蛇母正欲宣布考评结束，话音未落那小青蛇竟颤颤巍巍站起身，再次恶狠狠地攻来。此番她确实来势突然，不及反应，我只好仓促正面应战，好在我这修了上百年的躯体已比她大得多，三两下就将她轻易压制在身下。
“小青蛇，考评已经结束了，你不必那么拼命了。”我在她耳边淡淡低语。
“没有！我还没有打败你，你也还没有打倒我！”那青蛇却倔犟万分。
“呵，你这小蛇真不知天高地厚，我百年修为，今日不过手下留情怕伤你性命。”我无奈一笑，果然还是年少气盛。
“谁稀罕！有本事便杀了我！”青蛇依旧毫不示弱，却认准时机一张口，死死咬住我胸口的一片护心鳞。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我用力紧缩身形，将她绞得更紧。“你这是何苦？”看着她因缠绞憋红的脸颊，我质问着。
她却拼尽全部力气，一咬牙将我的鳞片咬掉，然后颤声吐出三个字：“争口气……”随即一歪头晕了过去。
青蛇这一闹惹得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蛇母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决断。
我望着胸前的伤口，鲜血顺着白色鳞片的边缘延展，仿若冬雪里盛开的红梅枝桠，红色花瓣缓缓落下，落在残破的青色躯体上，落红遍野，颇有些宿命凄美之感。
“争口气……”我低声喃喃着，当年我选择走上这条修行路，说到底，不过也是想争口气，为自己，也为那些照顾我的人，可如今，我却找不到这口气了。但在这小青蛇身上，我竟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共振，感受到一种气息的交缠，那似乎是我迷失已久的来自爱与信仰的呼唤。
“师父，弟子无能，为这青蛇所伤。望师父恩准这青蛇通过考评，将她收入门下。”我向师父郑重请求。
蛇母沉吟许久，方略有不满道：“嗯，如果她有命活过来，那我收了她便是。就让她先在你那养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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