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危机暂时解除,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目光相接的一刻俱是顿了一下。
太近了。
密道本就狭窄,又硬生生少了一半的路,夙泱方才怕云栈掉下去把他拉得紧,现下就成了两人面对面挤在这片深灰色中。
他们的鼻尖几乎相抵,火光下,连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只要谁乱动一下,就会剐蹭到对方的脸或是……唇,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颈部和耳根皆浸在温热的气息中。
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站着,云栈心中呼了口气,他快速地将头转向密道深处的方向,可夙泱大抵抱着同样的想法,竟在同时也转了头——向另一边。
于是,转过去的瞬间,云栈唇瓣将触未触过一个很软的事物,未及思考便错开了,两人同时僵住,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云栈其实并不确定和自己嘴唇相碰的是夙泱的哪里,但是没法张口问,问了,夙泱怕也不会说。
两人手里的火焰在他们的呼吸中轻晃,映得他们投在石壁上的影子也缭乱。
云栈抿了抿唇,侧身移开,“接着走吧。”
“……嗯。”
夙泱的声音压得很低,云栈听不出其中的情绪,或是情感。
接下来的路云栈走在了前面,夙泱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他们走路落地无声,像是怕惊扰烛火,云栈不得不好几次偏头用余光去确定夙泱是否还在。
夙泱:“好好看路。”
云栈立刻摆正了头:“哦。”
然而哦不到两秒,云栈就怔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好好看路?自己侧头的幅度很小,除非……他一直在看他。
云栈忍不住再次轻轻偏头,这一偏,两人视线再次相交,云栈好好一仙尊差点自己左脚踩右脚摔倒。
夙泱什么时候走得和自己这么近了?
相对无言的路很快走到了头,这密道果然不是条死路,当他们行至一个人通过也困难的路段时,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沿着岩壁,挤过石缝,进到一片被炸开的洞里。
洞中,云栈手指滑过石壁仔细观察,这些痕迹确实由爆炸所致,却不是任何一种他们所熟悉的炸开方式,没有仙术的使用痕迹,也不曾被工具碰撞,更像是——
“夙泱,这些门派中,有哪个善于用毒用药吗?”云栈问。
夙泱:“不曾有。”
“那真是怪了,”云栈抚着一道深痕,“这明显是被什么腐蚀所致。”
夙泱用衣袖垫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因为掉在地上,所以和地面相贴的一面沾过的液体未干尽,还微微湿润,他说:“黎忱学过这些,回去问问他,或许能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云栈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如果这些墙壁是被药腐蚀,那炸响声是从哪传来的呢?”
两人对视,夙泱面色微变,他迅速收起石头道:“走!”
随着夙泱话音落下,整条密道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墙壁中发出炸响,大小石块从墙壁上滚下来,来时的那条狭窄缝隙瞬间被堵死。
云栈的剑叫青野,剑如其名,青色的剑光很是野性难驯。此刻青野一剑冲向山洞顶部,青色的火花四溅,须臾破开洞顶,露出了外面碧蓝的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跃了出去。
他们双脚还没落到地面,山洞连着密道就轰然坍塌,扬起漫天的尘土。
云栈:“嘶——”
“怎么了?”夙泱抓住他的手臂。
“无事,”云栈一手按着眼睛道,“眼中进了沙土。”
夙泱:“我看看。”
云栈下意识抬起头,双目相对,他们向彼此靠近的动作都停了一息,密道中的景象还如在眼前。
“我好了。”云栈匆忙眨了几下眼道。
“嗯,”夙泱退后一步,“我去看看坍塌有没有影响到树桩,宋知川还在不在,我们把他带上就可以回去了。”
云栈说:“好。”
其实密道并没有那么危险,这万安观倒是比想象中的平静呢……
“夙泱。”强烈的不安感让云栈叫住了他,“你之前去的那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夙泱说,“你不信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云栈赶忙解释,“你不觉得,万安观这里咱们解决得太容易了吗?来之前掌门师兄特意强调这里事态严峻,让我们一起行动,但是现在却连稍大一点的意外都没发生,所谓的邪祟作乱也只是一个被改造了的兔子。”
像是中了什么圈套一样。
圈套……
和风卷着枯草,在阳光下摇晃。
夙泱仰起头,“云栈,我们到万安观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酉时刚到。”云栈也抬头,“但是现在……却是申时末了……”
时间不会倒流,所以,是幻境吗?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和掌门师兄他们在镜乡遇到的一样吗?这里……都有什么是假的?兔子?宋知川?还是……夙泱?或者是,他自己?
师尊说过,幻境是有承受范围的,一个幻境一段时间内只能进入一人,所以,他们中,最多只有一人是真的……
“夙泱啊,”云栈吊儿郎当地说,“你觉得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夙泱道:“不知。”
“那我换个问法,”云栈凑近,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面颊,“你觉得,咱们两个,谁是假的?”
夙泱向后退了半步,神色被睫羽挡了大半:“不知。”
云栈瞧上去有些可惜,他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难受,他们知道自己和对方有一人是假的,可他们不知道是谁,因为无论真假,此时的心是一样的。
如果把一具空壳,灌入一个人所有的记忆经历,包括感情,那么这个空壳和这个人的区别又在哪里?
他不知道。
夙泱也不知道。
他们也不着急走了,云栈在荒草地上坐下来问他:“夙泱,如果你发现我是假的,你会怎么样?”
夙泱:“杀了你。”
“这么绝情啊,”云栈抬头看着没有一点时间变化的蓝天,“那如果你是假的呢?”
夙泱:“自杀。”
云栈躺下来,用手臂垫着头,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你怎么对谁都这么绝情。”
夙泱低头看着他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断没有两个你我存在的道理,另一个幻境的我,也一定会这样做,无论他是真是假。”
“好吧好吧!”云栈苦恼地用一只手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声音闷闷的,“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其实他想的是,让真实的他们回春坤派去,假的就留在这里,对人间没什么影响,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真真假假的,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而且……假有假的好处,他想,如果他们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话,那无论做什么,都不用顾忌门派,也不用顾忌世俗,那有些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方虚假的幻境中宣之于口?
可惜了,若是一真一假,便说不了什么天长地久。
云层低垂,却挡不住太阳,阳光照在空荡荡的荒野和废墟上,温暖安静。
“夙泱。”云栈的手仍旧挡着眼睛,他说,“你陪我躺一会吧,就一会,好不好?”
夙泱没有回答,他在云栈身边躺下,和他躺在同一片草地上,望着同一片天空。
“你说,如果我们不是真实的,那会是什么?”云栈平时一见到夙泱话就多,现在在幻境里,更是像有无尽的话要说。
“动物吧,”夙泱忽然变得很有耐心,云栈问的每个问题,他都认真去答,“掌门师兄从镜乡回来后不是和我们讲过吗?应该是山鸡野兔一类。”
“那我以后可再不敢吃鸡肉和兔肉了,”云栈在地上翻了个身,面朝着夙泱道,“以防万一,咱们出不去幻境这几天,就吃素吧。”
夙泱说:“好。”
云栈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拉起夙泱的衣袖摆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云栈将一本从夙泱袖子里找出来的书举到面前,挡住直射的阳光,“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书啦?你怎么还带着?”
云栈又说:“想不到我们夙泱仙尊还是个如此念旧的人呢。”
他刚念的是他们上的第一堂课,谢戎和他们讲的第一段话。
他记得那时也是在一片草地上,他们年纪还很小,小云栈被日头照得有些头晕,小夙泱将衣服不轻不重地扔到他脸上,正好盖去了刺眼的阳光。
已过经年,如今夙泱在他身边,抬起手,灵力逸散,这片荒草地就变成了云栈记忆中生机勃勃的模样。
夙泱看了他一眼:“想起来了?”
“对啊,”云栈说,“我记性也不错的,仙尊哥哥。”
夙泱转过头,云栈明媚的笑照进了他的眼底,他忽然起身,向云栈一掌袭去,云栈手里的书掉在地上,滚到一旁,他捉着夙泱的手腕接下这一掌,而后借着他手上的力也站起来,发带在风中划出一道浅绿色的弧线。
他轻轻撞上夙泱的肩膀,发丝也撩到了夙泱的额鬓,他道:“仙尊哥哥是想和我切磋一下吗?”
夙泱哼了一声,抽回手,又一掌劈去,却不是全力,云栈侧身躲开,边向后掠,边抽下自己的两发条带,他今日的发髻是用玉簪固定的,抽下发带也不打紧。
发丝在风中翩飞,他将一条发带衔在唇间,一条将左臂宽大的袖子绑起来,方便打斗。
“啧。”许是嫌他麻烦,夙泱甩袖,趁着云栈手里被东西占着,抢去了他唇间的那条浅绿发带,拢进袖中。
“仙尊哥哥,你不厚道,”云栈少了一根发带,右手袖子散着,于是左手结印向夙泱冲去,他足尖点地,擦着草尖,“君子可不会趁人之危。”
夙泱向后倾身,倒退掠去,墨色的靴子擦起一阵阵青草的气味,让人忆起年少时刚落过雨的后山。
他退到一棵柳树前,退无可退,旋身转过,压下云栈的手臂,云栈转了一个腕花,收手,两人齐齐倒在了草地上。
“我赢了,仙尊哥哥,”云栈笑眯眯的,“是我把你带倒的。”
夙泱压着他,瞳仁很暗。
他开口欲言,云栈却忽地把手伸到他头发后面,云栈手指一动,夙泱的瞳孔蓦然张大了。
墨般的发丝撒下,穿过了两人间缓缓流动的空气。
空气忽然变得急促了。
云栈两指捻着一截黑色的发带,到夙泱面前挥了挥,道:“仙尊哥哥抢了我的发带,我总是要还回来的吧?”
夙泱不语,发丝还在微风中浅浅拂动,柳枝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还有阳光顺着柳枝间的缝隙,攀上了他们的衣摆。
云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忽然就愣住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该说些什么,但他历来聪明的头脑在此刻却偏偏不会转了。
阳光依旧刺眼,风应该还在吹着,他却感受不到也听不到了。
他只能看见眼前人。
这次是夙泱先移开视线,起了身,“起来吧,”他说,“你赢了。”
太阳未落,但算算时辰,该是到了亥时。
幻境内的人靠自己是出不去的,他们也不打算走了,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等幻境外的人找进来再说,万安观的废墟修补修补也还能住人,两人用灵力简单修补了一下,搭出了一个能囫囵睡一觉的地方。
云栈只找到一床还算干净的褥子,铺在地上道:“地方小了点,委屈仙尊和我挤挤啦。”
夙泱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转开头,“你睡吧,我不困。”
“矫情。”云栈咕哝着。
明明之前外出也没少和自己挤一张床。
这样想着,他还是将褥子让给他,自己又找了一床不那么干净的来对付着用。
“夙泱,”他望向在门边一动未动的人道,“晚安。”
夙泱沉默了许久,就在云栈以为今夜不能再听到夙泱的声音时,那人很轻地开口道:“晚安。”
他满足地笑了。
他躺在脏兮兮的褥子上,枕着小臂想,真真假假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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