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迟熙自榻上醒来,今朝不在屋中。
他踩上靴子,一边披上白色外衣,一边推开寝殿的大门,风雪扑面,吹得外衣也向后飘扬。
一只清瘦好看的手伸过来,抓住衣服,给迟熙披好。
“师尊怎么出来了?”今朝问。
迟熙未答,他说:“仲春初至,缘何会有雪?”
饶是春寒料峭,也不至于如此寒凉。
“师尊,”今朝说,“是依山坐。”
今朝拢衣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又恢复如常,“黎忱去了?”
今朝:“去了。”
迟熙理好衣襟,今朝在他身后撑着一把浅蓝的纸伞,雪落在伞上,洇湿了伞面的花瓣纹理。
依山坐是谢戎生前的寝殿,也是如今停放他的冰棺的地方,每月的第一天,黎忱都会去看他。
黎忱和迟熙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六七岁因各种原因自愿上山,只有黎忱,他是被谢戎从马车下面拉回了一条命,带回的山上。
他无父无母,更没有家人,如果没有谢戎,他早就不会还活在这个世上。
谢戎走时,也是黎忱哭得最凶,三天的时间,人就瘦了十几斤,还是秦瑜硬给他灌的饭,才让他不至于把自己活活饿死。
他对谢戎,与师姐师兄相比,历来是不同的。
两人走到依山坐时,云栈和夙泱已经到了,黎忱跪在谢戎的冰棺旁,整间寝殿都结出了冰花。
几人对着谢戎的冰棺恭恭敬敬地拜了。
“这是怎么回事?”迟熙放下手问,“以往没有过这么大的寒气。”
夙泱摇头:“不知。”
黎忱站起身,走出殿内,面朝着几位师兄。
“冰棺裂了,”黎忱说,他很少有现在这般面无表情的时候,“师尊死因有隐情。”
冰棺是从内向外裂开的,谢戎长眠的冰棺用料极为坚固,是他的五位亲传弟子亲自寻来的,如果不是谢戎本身心存怨气,冲破了冰棺,冰棺不会裂。
可当年谢戎离世后,迟熙多次彻查的死因,结果均为自杀,且不存在被人操纵的痕迹。
谢戎死前一直镇守大殿,加固着藏风山全山的禁制,而大殿本身的禁制除他们五人根本无人能破,可莫说他们不可能去害谢戎,那时他们五人中除了黎忱皆战于前线,虽然黎忱灵力差些,替谢戎守着大殿的禁制,但迟熙进殿之前看过了,大殿禁制是完好无损的。
这说明黎忱发现谢戎出事,喊的那一声师尊,皆是在大殿之外,并不曾进去过,禁制隔绝一切灵力声音,如果不进去,对谢戎什么都做不了,而设下这个禁制的方法只有谢戎才会,也就不存在有人破了禁制又重新设下的可能。
但是——
“着人再查!”迟熙说,“春坤派就这么大地方,把当年在春坤派地界的人挨个揪出来审问,我就不信抓不出这个杀人凶手!”
师尊不会无缘无故自杀,他的死必然有隐情,而如今冰棺裂缝,定然是有其他线索显露出来了,顺藤摸瓜,早晚能查清。
谢戎的死,一直是几人心中的一根长刺,扎入的时候很痛很痛,等到日子长了,刺和皮肉长在一处,渐渐便觉不出疼痛,可一旦不小心触碰到,那必然又是绞着血肉和骨髓的痛彻心扉。
迟熙补上冰棺的裂缝,止了藏风山的大雪,秦瑜也来了,她拜了师尊又问了迟熙几句,几人便一同离开依山坐,向弟子晨修的练剑场走去。
一路无言。
练剑场上,众弟子一招一式认真练着剑法,今朝看着两个眼熟且相似的身影穿梭其中。
“掌门师兄,我教得怎么样,还不错吧?”说话的人是秦瑜。
秦瑜一开口,今朝才想起这两人到底是哪里眼熟,是开山大典的第二名第三名、拜在秦瑜和夙泱座下的白月和白星。
春坤派向来由亲传弟子监督晨修,他不在,监督的人就成了他们。
“不错,”迟熙笑道,“但比今朝还差了点。”
秦瑜一个白眼,“是是是,谁能和你的宝贝徒弟比啊——”
迟熙心虚地用指节刮了下鼻子。
一旁云栈正小声和夙泱说着话。
云栈:“仙尊哥哥,我觉得你教的徒弟最好。”
夙泱:“嗯。”
耳朵很好使的一众仙尊:“……”
黎忱左边看看说悄悄话的云栈和夙泱,右边看看认真看戏的迟熙和今朝,最后看看似乎想打人的秦瑜,他表情有点懵。
为什么他的师兄师姐和小师侄一个比一个奇怪?
“胳膊这里是要抬高的——”白星道。
“我们剑法修的就是人剑合一,应该怎么顺手怎么来——”白月反驳。
“但是顺手就激发不出灵剑的全部潜力!”
六人还没过去,刚刚被表扬的两个小弟子就围着一个无措的外门弟子吵了起来,很多弟子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闻声观望,两位优秀弟子的师尊表情瘫了一下。
几位仙尊不好参与弟子内部的私事,迟熙便示意今朝过去看看。
今朝走进弟子们中间,“在吵什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远处的五位仙尊灵力高,再加上今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的话语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云栈立即听出端倪,道:“看来小师侄不愿意管这两个师弟啊。”
不错,今朝并不想管这两兄弟,或者说,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两个,其实白星和白月没什么大的缺点和不足,但今朝一想到他们在开山大典上都没选迟熙为师就很介怀。
虽然他并不希望迟熙再有别的弟子,但是他不愿意和别人不选是两回事,他不讲道理地想,他师尊那么好,别人凭什么不选?
而且择师的时候,迟熙也是很失望的吧,哪怕他总是一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也不在乎被不被认可的模样,但今朝就是认为他在意,只是从来不说,也不曾表现出来。
虽说这对兄弟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好前程,并未做错什么事,但他们曾让迟熙不舒心,所以今朝就是不喜欢他们。
旁观的迟熙不知今朝内心想法,择师时候的事他早就忘了个干净,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道理来,他暗自思忖,今朝平日和其他弟子交集不多,性情也寡淡,怎么会这么不喜欢两个亲传弟子呢?
云栈瞄了迟熙半天,看不下去了,他咂了咂嘴,这多容易明白啊?他一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他的师兄是木头吗?
这样想着,云栈悄声问夙泱:“夙泱,你看出来怎么回事没?”
夙泱正色道:“白星修行谨慎,一招一式都没有疏漏,但容易照本宣科,按图索骥,不懂变通;白月修行随性,思维活络,但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差池,自身有损。两人都需要磨砺直至融会贯通。”
云栈沉默着听完夙泱的认真分析,“哦”了一声。
怎么夙泱也不往这方面想呢?难不成是他自己大脑构造出了问题?
白星和白月刚还吵得不可开交,一见了今朝,就跟两个知错了的鹌鹑似的耷拉下脑袋,今朝也没什么可多说的,简单嘱咐了几句就又走回迟熙身边。
“走吧,”云栈说,“咱们也去指导指导。”
几人纷纷下到练剑场上,迟熙落后一步迈下台阶,眼前的场景晃了晃,他忽觉心悸。
五年。
师尊走了五年。
他轻轻晃晃头,自嘲似的笑了下,果然是因为近来没有火烧眉毛生死攸关的事情,清醒的时候他竟也想东想西的。
他眼前忽然一黑,最后一脚踩空了。
糟了,这时候病发,岂不是瞒不住师弟师妹……
“师尊!”今朝急切却有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心下一松,倒了下去。
今朝抓住了他的手,接他入怀。
迟熙靠在今朝身上想,他好像……总能抓住自己。
“醉魂啊……”迟熙轻轻念着,他头脑昏沉,看不清四周,一切的声响都仿佛隔在一个罩子外面,只感觉似乎有什么松软的事物罩在了他的身上。
“我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剑和主人存在某种联系,今朝的声音很清晰地响在了迟熙空茫的世界里。
“他们看不见你。”今朝说。
云栈他们在练剑场中间,和这边有些距离,银蓝色的伞撑在身后,今朝转身背对着所有人,刚好将矮下去些的迟熙挡在身前,他脱下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斗篷,裹住迟熙,上面银色的暗纹若隐若现。
他问迟熙道:“要回去吗?”
“嗯……”迟熙闭上眼睛。
“掌门师兄呢?”黎忱四处张望了一圈问,“刚刚还在这里。”
云栈一手勾着夙泱的肩膀说:“可能有事先走了呗,掌门师兄忙,你也不是不知道。”
夙泱侧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肩上一晃一晃的手,不语。
避开了人群,今朝隐去两人的身形,抱起了迟熙。藏风山的雪停了,但地上积雪未清,他在上面踩出薄薄的脚印。
他抱着迟熙,撑不了伞,风依旧大,迟熙陷在暖融融的斗篷中间,手倚着今朝的胸膛,斗篷边缘的白色绒毛围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一点风吹进来,他半睡半醒地向唯一的热源贴去,今朝衣衫单薄,却将他抱得更紧。
风不渡里,今朝将迟熙置于榻上,他燃起火盆,又将手炉放进迟熙怀中,压上被子。
今朝身上凉气未散,他做完这些,站在床榻边,蹙眉看着榻上闭眸熟睡的人,他有一种预感,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自他回到春坤派起,他见到的就是迟熙一天差过一天的身体,虽然迟熙服药和药浴一直未断,但他就是觉得,迟熙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机械地努力延长某样工具的使用期限一样。
迟熙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而服药和药浴也只是因为这个——他想在身体彻底垮掉之前做完这件事。
今朝不想让迟熙如此,他想让迟熙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想让他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可是迟熙不想。
迟熙想要的东西有很多,他想要查明谢戎的死因,想要春坤派屹立不倒,想要师弟师妹永远不被俗事所扰,想要人间万世太平,却独独没想过自己。
今朝知道,迟熙的选择就是迟熙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
也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陪着他做他想做的一切,任由他去死,还是阻止他,让他抛弃一切好好活下去。
今朝的衣服也被炭火烤热了,他坐在榻侧,替迟熙掖了掖被子。
他想,希望迟熙活着的人有很多,希望他死的人也有很多,但真正知道他的所有并且永远愿意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却是没有的。
而他,或许,可以成为这个人。
迟熙睡梦中翻了身,发顶的头冠被压得歪了,今朝小心地摘下他头冠中间的发簪,抬起的小臂上绑着护腕的丝带垂下去,尾端撩动了迟熙的眼睫,他赶忙用手抓住丝带,别进护腕中。
“师尊……”
呓语的人是迟熙,他浅粉的嘴唇一开一合,不断辗转着这两个字。
他念着谢戎,念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少时年岁。
今朝将金色的发冠放于床边的柜上,然后将迟熙轻轻扶起,靠近自己怀里,迟熙盖住脸颊的发丝被他挽到耳后。
今朝看着迟熙缓缓舒展的眉宇,眼神很安静。
他说过,自己不在,是会做噩梦的。
迟熙的药按时喝过了,现在只能捱着,今朝将迟熙未处理完的公务召到自己手中,他一手揽着迟熙,一手翻阅着。
睡梦中的人靠着一片银蓝,手中攥着今朝刚塞进护腕中的带子,他睫羽渐湿,似乎知道,自己所念着的,是怀念,更是悼念;也知道,自己所攥着的,是他如今唯一能拥有的,唯一能抓住的人。
今朝用指尖蘸去了水光,一下一下轻缓地拍着他的脊背。
迟熙已经醒了,只是仍闭着眼,今朝想自己总该说点什么的,可是说什么呢?他嘴笨,更不会安慰人。
他见过受了委屈的小朋友,大人总是摸着他们的头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可是,这句话对迟熙并不适用。
就是因为都过去了,所以离开的也再不会回来。
他又想起黎忱小时候摔破了膝盖,蹲在地上掉金豆子,秦瑜就和他说:“好了好了,别哭了。”
可是,今朝是想让迟熙哭出来的,迟熙在高处坐了那么久,那么多事情,好的,坏的,能解决的,解决不了的,他都一个人担着,他一个人挡下了这世间所有对春坤派、对师兄师妹和对自己的恶意,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偷偷哭泣的地方。
他是那样矛盾的一个人,明明最是温柔善良,却杀人无数;明明有天下无双的剑术,却病魔缠身不得施展;明明脆弱又怕孤单,却总是一个人。
今朝想让他藏在自己怀里,偷偷哭一会。
今朝抱着他,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其实他也不需要说什么,安静的陪伴,对迟熙来说,就足够了。
窗外,雪压得荷花在池中翻了一圈。
——
迟熙十分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开始再次彻查当年的往事。
“目前看来,师尊是自杀无疑,”迟熙倚着今朝的胸膛,头靠着他的肩膀,他翻着今朝从一摞又一摞的古籍中递过来的书册说,“但自杀总要有个原因,师尊他不会无缘无故自杀。”
“自杀要么是自愿,要么是被迫。”今朝说,“我更趋向前一种。”
迟熙:“为什么?”
“谢戎仙尊实力不俗,就算在加固禁制,也不太可能让别人有可乘之机,更何况还有黎忱守在外面,”今朝认真讲述着自己的分析,“而且被迫自杀无外乎被控制或者被威胁,你和其他几位仙尊查过了,谢戎仙尊身上没有被控制的痕迹,至于被威胁,我不知道谢戎仙尊有没有可以被旁人威胁的事,但是如果有,也是需要媒介去威胁的,你说谢戎仙尊他此前神态无异,就说明这个‘威胁’发生在大殿之内,而大殿禁制未破,法术和声音皆传不进来,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威胁’本身就在大殿之内。”
迟熙点头表示赞同,又说:“但是我们事后仔细检查过大殿,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检查的人除了你们五个,还有旁人吗?”今朝问。
迟熙:“没有,所以我现在怀疑……”
今朝又拿了一本新的古籍递给他,道:“所以你现在怀疑,有什么不需要法术也不需要声音的东西可以远程控制旁人?”
迟熙:“或者有什么术法的控制是可以不留痕迹的。”
今朝在一众古籍中挑选出与这两点相关的书,放到迟熙手边,迟熙看完一本就会接着拿来看下一本。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师尊也想师尊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